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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德的命运
 
作者:威廉·豪夫 译者:曹乃云、肖声

  在哈隆·阿尔·拉希德当巴格达君主的时候,在巴尔佐拉有一个人名叫贝内察。他有很多财产,足够舒适而又平静地生活,用不着开小店或者外出经商。后来,他添了个儿子,这也没有增加他的生活负担。“我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为什么还要去做买卖赚钱呢?”他对邻居说,“难道赚钱多,就能给我的儿子赛德多留一千枚金币,赚钱少,就能给他少留一千枚金币吗?俗话说,够两个人吃的,三个人也管饱。他只要成为一个有出息的青年,就不会缺少什么。”贝内察说到做到,他也不让儿子去经商,或者学一门手艺。然而,他不反对儿子跟他一起读启发智慧的书。他认为,一个年轻人除了要有广博的学识和虔诚的态度外,还要有武艺和勇气,所以,他很早就让儿子练武。不久,赛德在同龄人中和比他年龄大的人中都称得上是一名英勇的斗士,在骑马和游泳方面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
  赛德十八岁了,父亲按照当地习俗和戒条,派他到麦加去朝拜先知的陵墓,当场举行祈祷和宗教仪式。出发前,父亲又一次把他叫到跟前,赞扬他的举止,对他说了一些出门须知,给了他一些钱,然后说:
  “还有,我的儿子,赛德!我是个对别人的成见不在乎的人。我喜欢听仙女和魔法师的故事,这样容易打发光阴,虽然这样,可是我根本不像许多无知的人那样,相信妖精或仙人对人的生活和活动有很大的影响。你的母亲,唉,可惜她已经死了十二年了,她相信这些胜过《古兰经》。有一回,我们单独在一起,我对她发誓,除了她的孩子以外,她的秘密我对任何人也不讲。这时,她才透露说,她出生以后就和一位仙女有了接触。我为此还取笑过她。然而,我不得不承认,赛德,在你生下来的时候,确实发生了几件让我吃惊的事。那一天整整下了一大雨,雷电交加,天空漆黑,不点灯根本无法读书。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我的妻子生下一个男孩。我急忙朝你母亲住的房间走去,想去看看我的长子,并为他祝福。可是,她的几个侍女都站在门外,我问这是为什么,她们回答说,现在谁也不能进去,策弥拉,即你的母亲,吩咐大家都出去,她想单独呆一会。我敲敲门,可是没有用,门给锁上了。
  “我不高兴地跟侍女们呆在门外,天空突然晴朗了,蓝天白云,这种景象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最令人惊奇的是,只在我们可爱的家乡巴尔佐拉的上空是这样:天空澄净,一片蔚蓝,城市周围仍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正当我好奇地观察这种奇象时,妻子的房门突然打开了。我让女仆们呆在门外,独自走进房间,去问你的母亲,为什么把门锁上。可是,我一进房间,一股异香扑鼻,那是玫瑰、丁香和风信子的迷人芬芳,我几乎陶醉了。你的母亲把你抱给我看。我看到你脖子上挂着一条像丝绸般光洁的金项链,她指着系在金链上的小银笛说:‘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那位善良的仙女来过啦。她给你的儿子送上了这件礼物。’”
  “‘这么说,让天空放晴,并在室内留下玫瑰和丁香花香味的,也是这个女妖了?’我笑着说,心里并不相信,‘她本来可以送一些比银笛更好的礼物,如一袋黄金,一匹骏马或其它什么东西。’”
  “你的母亲劝我不要取笑,因为仙女容易生气,她会把祝福变成灾祸的。”
  “我为了让她高兴,便不做声了。因为她有病在身,我们以后也不再提起这桩怪事,直到六年以后,她感到自己虽然还很年轻,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她把小银笛交给我,对我说,等你二十岁时,才能把这笛子交给你,可是得千万当心,哪怕提前一小时交给你也不行。后来她死了。呶,这儿就是那件礼物。”贝内察一边说,一边从一只小箱子里取出一枝系在金项链上的小银笛。“如今你虽然才十八岁,还没有满二十岁,但我还是把它交给你,因为你今天就要离家外出了。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也许已经回到列祖列宗那儿去了。我不明白你的母亲为什么如此刻板,一定要我在你二十岁时把笛子交给你,我认为没有理由再让笛子在我这儿留两年。你是一个善良而机智的小伙子,耍起武器来就像一个二十四岁的人一样精通,因此,我今天就可以宣布你已经成年,就当你满了二十岁。现在,你平平安安地上路吧,途中,无论是顺利或不顺利,都要想到你的父亲,让老天保佑你无灾无难。”
  巴尔佐拉的贝内察说完了这番话。他的儿子告别时,充满信心地把项链挂在脖子上,把小银笛塞在腰带里,飞身上马,朝前往麦加的商队聚集的地方奔驰而去。不一会儿,那里到了八十匹骆驼和几百名骑士。商队出发了,赛德骑马离开了故乡巴尔佐拉,他要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它了。
  他刚上路,心里充满了新鲜的感觉,见到从未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事物,顿时忘记了乡愁。可是,当他来到沙漠,看到周围越来越荒凉和孤寂时,他开始回想起许多往事来,尤其想起了父亲的临别赠言。
  他掏出小银笛,看来看去,最后放到嘴边,试着吹一下,看它能不能发出清脆而优美的笛音。可是,它根本发不出声来。他鼓起腮帮子,使劲吹,但还是吹不出声音来。他不高兴地看了看这件毫无用处的礼物,又把它塞进腰带里。不一会,他又想起母亲生前讲过的那些神秘的话。他曾听到过一些仙女故事,可是从来没有见到他在巴尔佐拉的哪个邻居和仙女有过联系。那些仙女故事总是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和古老的年代,因此他认为,现在不会出现这类现象了,或者仙女们不再降临人间,不再过问凡人的命运了。他虽然心里这样想,但仍然试图使自己相信母亲碰到的这件神秘的事是真的,因此,他骑在马上像做梦一样,既不和旅伴们交谈,也不和他们一起唱歌、欢笑。
  赛德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眼睛炯炯有神,嘴巴充满魅力。他虽然年纪很轻,却显出某种威严的气质,像他这样年龄的人很少有这种气质。他像个武士一样稳健地骑在马上,这副姿势吸引了同行者的目光。走在他身旁的一位老骑手很喜欢他的性格,问了他许多问题,借以考考他的才智。赛德对老人一向很敬重,所以他谦虚地做出回答,显得聪明而又老成,老人对他很满意。但是,这个年轻人整天在想一个问题,因此,他们的话题很快就转了,谈起了神秘的仙女王国。赛德忍不住地问老人,他是不是相信有仙女,无论是善良的还是凶恶的,给人带来福祉的或者让人感到痛苦的。
  老人捋捋胡须,把脑袋摇来晃去,然后说:
  “不可否认,这样的事曾经有过许多,虽然我直到今天还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一个精灵或者巨神,也没有看到过魔法师或者仙女。”
  接着,老人来了兴致,给年轻人讲了许多神奇的故事,使赛德听得头晕目眩,不禁想起他出生时发生的一切事情:天气的变化,甜蜜的玫瑰和风信子的香味,这都是伟大而幸运的前兆,他一定受到一位强大而善良的仙女的特殊保护,小银笛也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礼物,那是一枝在急难时用来向仙女求助的魔笛。整整一夜,他都梦想着宫殿、魔马、妖精和诸如此类的东西,真像生活在仙女王国里一样。
  可是,等到第二天,他就不得不亲自体验到,无论他在睡着或是醒看时做的梦都是假的。商队缓缓地走了大半天,赛德始终走在他的老伙伴身旁,突然,他们看到遥远的沙漠尽头出现了一些黑影。商队中有些人把黑影当做沙丘,还有些人说是云彩,另有一些人认为那是另一支商队。毕竟老人阅历广,他高声叫大家赶紧提防,他认为这是专事抢劫的阿拉伯人。于是,男人们拿起武器,让妇女和货物围在中间,准备对付强盗的袭击。黑影越过平原朝这里移动,看上去像是一大群鹤从远方飞来。黑影越来越近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分清是人还是矛的时候,来人已经像一阵旋风似的朝商队包抄过来。
  商队里的男子英勇抵抗,可是强盗有四百多人,他们从四面蜂拥而至,在远处就用箭射死了许多人,接着又用长矛发起了攻击。就在这可怕的时刻,一直在前面英勇奋战的赛德忽然想起了他的小银笛,他马上把它掏出来,放到嘴边吹了一下——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痛苦地把它放下了。赛德非常失望,他愤怒地瞄准一个衣着华丽的阿拉伯人,一枪刺中那人的前胸。那人在马上晃了晃身子,倒了下来。
  “真主!年轻人,你都干了些什么啊!”站在他身旁的老人叫道,“现在我们都完啦!”
  事情果然如此。强盗们刚刚看到这个人倒了下来,便立刻发出一阵恐怖的叫喊声,他们愤怒地冲了过来,把商队里几个还未受伤的人冲散。赛德顿时发现被五六个人包围了。他挥舞着长矛,没有人敢靠近他。最后,有个强盗拉弓搭箭,瞄准赛德,正准备射箭时,另一个强盗对他示意,他又停下手来。赛德正要发起新的进攻时,不料一个阿拉伯人朝他头上扔来一个绳圈,把他套住。他竭力想挣断绳索,可是没有用,绳子越收越紧,赛德不幸被俘了。
  商队成员不是被消灭,就是被俘了。阿拉伯人并不属于同一个部族,他们这时开始分配俘虏和夺来的东西,然后带着战利品,分别往南或往东走去。四名骑士全副武装地押着赛德,他们常常朝他投去仇恨的目光,而且对他骂不绝口。他想,被他杀死的一定是位高贵的阿拉伯人,也许是一位王子。这一来他肯定当奴隶,这比死还难受。因此,他暗暗地希望这伙强盗把怒火全集中到自己身上。他相信,这样他到了前面营地时,肯定会被这伙强盗杀死。那几个押他的强盗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回头张望,他们就挥舞长矛威胁他。有一次,一个强盗骑的马被绊了一下,他乘机回头一看,看见了商队中的那个老人。赛德非常高兴,他还以为老人被杀死了呢。
  最后,他终于看到了远方的树木和营房。当他们走近时,一群孩子和妇女朝他们奔了过来。这些人刚跟强盗们讲了几句话,便可怕地号啕大哭起来,所有的人都看着赛德,朝他挥动双臂,狠狠地咒骂他。
  “就是他,”他们叫喊着,“打死了最英勇最伟大的阿尔曼苏尔。一定要他偿命,我们要把他的肉丢在沙漠上喂野兽。”
  接着他们手里拿着木棒、土块,以及随手捡到的东西,一齐恶狠狠地向赛德冲去,几个强盗不得不出来阻拦。
  “走开,你们这些小孩子,走开,你们这些女人,”他们大声喊着,用长矛把人群驱散,“他是在战斗中打死伟大的阿尔曼苏尔的,应当要他偿命,但是他不能死在女人手上,而应该死在勇士的剑下。”
  他们从一顶顶帐篷中间穿过,来到一块空地上,停下了马。俘虏们两个一串地缚在一起,掠夺来的东西都送进帐篷里。赛德被绑着押进一顶大帐篷,里面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老人,他那严肃而骄傲的神情表明他是这帮强盗的首领。押解赛德的男人们悲伤地走进去,站在老人面前垂下了头。
  “妇女们的哭声告诉我,这里出了事。”威严的老人依次扫视了一下几个强盗说,“你们的神情证实了这点——阿尔曼苏尔已经死了。”
  “阿尔曼苏尔死了。”他们回答说,“可是,塞利姆,尊敬的沙漠主宰,这个人就是杀害他的凶手。我们把他带来了,让你亲自审问。他该怎么个死法?我们从远处用箭射死他,还是用长矛把他戳死,或者你要用绳子把他吊死,还是五马分尸?”
  “你是谁?”塞利姆问道,脸色阴沉地朝俘虏瞥了一眼。赛德准备一死,英勇无畏地站在塞利姆面前,简单明了地回答对方的提问。
  “是你暗害我儿子的吗?是从背后放冷箭还是用长矛把他捅死的?”
  “都不是,先生!”赛德回答说,“我是在公开的战斗中从正面把他捅死的,因为他已经当着我的面杀死了我的八个同伴。”
  “事情真像他说的那样吗?”塞利姆回头问押解俘虏的男人们。
  “是的,先生,他是在公开的战斗中杀死阿尔曼苏尔的。”其中一个回答说。
  “那么,他跟我们干的事情一样,合乎分寸。”塞利姆接着说,“他跟前来剥夺他自由和生命的敌人搏斗,杀了敌人。因此,你们快给他松绑!”
  几个人惊讶地瞧着塞利姆,迟疑不决地去执行命令,可是心里并不愿意。“这样一来,杀害你的儿子,勇敢的阿尔曼苏尔的凶手就用不着抵命了,”一个强盗愤恨地盯着赛德,“我们要是当场把他处死,那该多好啊!”
  “不该处死他!”塞利姆大声说,“我把他留在我的帐篷里,当做分给我的战利品。他是我的仆人。”
  赛德找不到话来感谢老人,几个强盗嘟嘟哝哝地离开了帐篷。帐篷外面围着一群妇女和孩子,他们等着处决赛德。当他们听说塞利姆老人做出的决定时,发出一阵可怕的叫喊声,要为阿尔曼苏尔向凶手报仇,因为他的父亲不愿讨回血债。
  其余的俘虏交给那帮强盗处理。他们放掉了几个,以便赚取一笔可观的赎金,另一些人被派去放牧牛羊,还有几个以前要十个奴隶侍候的人,现在只好在营房里干最下等的粗活。赛德的命运不是这样。是因为他的长相威武,还是因为一位善良仙女的神秘魔法驱使塞利姆老人偏向这个小伙子?这一点谁都说不上,他们只看到,赛德在老人的帐篷里不像是仆人,倒像是他的儿子。
  老人的偏爱使赛德遭来了其他仆人的仇恨。他到处遇到敌视的目光。当他独自一人穿过营房时,他听到周围一片谩骂和诅咒声,是啊,还有几次冷箭在他胸前飞过,这些显然是朝他射来的。他把没有被箭射中归功于始终戴在胸前的小银笛,是银笛保护了他。他常常向塞利姆哭诉有人陷害他。老人想要找出杀人凶手,但没有成功,因为似乎有一群强盗联合起来,反对这位受到厚爱的陌生人。一天,塞利姆对他说:“我曾经希望你能够代替我的儿子,他是被你亲手杀害的。这件事情看来难以成功,当然,责任不在你,也不在我的身上。大家都仇恨你,将来就连我也不能保护你。如果你被他们暗害了,即使惩罚凶手,这对你我又有什么帮助呢?因此,还是等他们外出抢劫回来时,我就宣布你的父亲把你的赎金送来了,然后我派几个忠诚可靠的人陪同你走出沙漠。”
  “可是,除了你以外,我能信任谁呢?”赛德吃惊地说,“他们不会在路上把我杀掉吗?”
  “我让他们当面向我起誓,这个誓言谁也不敢违反,这样你的安全就有了保障。”塞利姆平心静气地回答说。
  过了几天,外出的人回到营地,塞利姆果然信守他的诺言。他给赛德赠送了武器、衣服和一匹快马,召集了一批英勇善战的阿拉伯人到跟前,从中挑选了五个人,用来护送赛德。塞利姆让他们立下不得杀害赛德的重誓,然后挥泪同他告别。
  五个人带着赛德踏上了穿越沙漠的旅途,一路上他们脸色阴沉,一声不响。赛德看得出他们是多么不愿意执行这项任务。他们中有两个人曾参加过他杀死阿尔曼苏尔的那场战斗,这使他感到十分恐慌。他们大约走了八个小时的路程,赛德听到他们悄悄地耳语起来,他发现那些人的神情比先前更加阴沉了。他竖起耳朵听,终于听出他们讲的是一种特殊的行话,那是他们在干神秘或者危险勾当时才使用的语言。塞利姆曾经打算让这个小伙子永远留在他的帐篷里,因此,花了不少时间,教他这类行话。可是,他现在听到的,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就是在这里,”第一个人说,“我们就是在这里袭击商队的,而最勇敢的人就是在这里死在一个孩子的手里。”
  “风儿已经吹掉了他坐骑的足迹,”另一个人说,“可我却没有忘掉这些足迹。”
  “杀死他的人仍然活着,而且自由自在,这不是我们的耻辱吗?自古以来,有谁听说过,父亲不为死去的儿子报仇的?塞利姆老了,也糊涂了。”
  “既然父亲不管了,”第四个人说,“我们做朋友的就有责任为死去的朋友报仇。我们应该在这里把他干掉。这是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我们对老人发过誓,”第五个人说,“我们不能杀害他,不能违反誓言。”
  “是的,”其他人说,“我们发过誓,这个凶手可以从他敌人的手里逃脱,获得自由。”
  “且慢!”他们中间脸色最阴沉的人大声说,“塞利姆老人是个聪明的人,但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聪明。难道我们给他立下誓言,把这个小子送到这里或者那里吗?没有,我们只是发誓不杀害他,对,我们可以饶他一命。可是,烈日如火,野兽锋利的牙齿会给我们报仇的。我们在这里把他绑起来,丢在地上不去管他!”
  强盗刚刚说完,赛德已经做好了应付万一的准备,他还没等强盗们动手,便勒住马缰让在一旁,然后在马身上狠狠地抽了一鞭,马像鸟儿似的顺着原野飞驰而去。五个汉子顿时一呆,可是他们已经熟悉这类围追,于是立刻分左右两路,从后面追了上去。他们在沙漠上骑马的功夫很娴熟,很快有两个人追上了逃跑的赛德,包抄上去。他拨转马头,正想从旁边逃跑,但也遇到两个敌手,第五人正从背后飞奔过来。他们立过不杀害他的誓言,因此放弃使用一切兵器。他们从后面扔出了绳圈,套住他,把他拖下马来,痛打了一顿,又绑住他的手脚,把他放在滚烫的沙地上。赛德恳求他们发发慈悲,他叫喊着,答应给他们一大笔赎金。可是他们却哈哈大笑,骑上马,走了。开始,他还能听到越来越远的马蹄声,后来他完全绝望了。他想到父亲,想到老人不见儿子归来的痛苦;他又想起自己的悲惨命运,这么年轻就要死去。他清楚地意识到,躺在火炉一般的沙地上必死无疑,不是让烈日慢慢晒死,就是被野狼撕碎。太阳渐渐升高了,晒得他额头发烫。他费了很大的劲,翻了个身,可是并没有感到轻松多少。项链上的小银笛,经他一个翻滚,却从他的衣服里掉下来。他挣扎了很久,才用嘴把银笛咬住。他鼓起双唇,试着吹了一下。可是,在这样可怕的危难时刻,它也不起任何作用。他绝望地垂下了头。烈日当空,烤得他失去了知觉,他深深地昏迷了。
  过了好几个小时,附近一阵嘈杂声把他惊醒了。他同时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赛德一阵惊叫,他相信,一定是来了野兽,要把他撕碎吃掉。现在,他感到腿也被抓住了。不过,他觉得不是猛兽的爪子,而是一个人的两只手,那人在小心翼翼地救护他,同时在跟两三个人交谈。“他活着呢,”他们低声说,“可他会把我们当做敌人的。”
  赛德终于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个矮胖子的脸,脸上有一双小眼睛,一把大胡子。那人友好地招呼他,扶他起来,递给他食物和饮料,他吃了慢慢地恢复了体力。那人说他是巴格达的商人,名叫卡罗姆·贝克,贩卖围巾和女人用的高级面纱。他出门做了一趟生意,现在正要回家去,看到他半死不活地躺在沙地上,十分可怜。商人看到他穿一身漂亮的衣服,匕首上镶嵌着闪闪发亮的珠宝,便使尽一切法子,让他苏醒过来,最后如愿以偿了。
  小伙子感谢商人救了自己的命,因为他看到,没有商人帮助,他早已惨死了。他已经身无分文,难以生存,而且他也不愿意一人步行穿过沙漠,因此他答应了商人的盛情邀请,坐在满载箱笼的骆驼背上。他决定先随商人去巴格达,然后在那里和人结伴回家乡巴尔佐拉。
  途中,商人给他的新旅伴讲了不少关于信徒们的主宰,杰出的哈隆·阿尔·拉希德的故事。讲他热爱正义,思路敏捷,善于用简单而又令人钦佩的方式解决疑难案件。他讲了绳匠的故事,讲了橄榄罐的故事,这些故事每个孩子都知道,而赛德听了感到十分惊讶。
  “信徒们的统治者,我们的主宰,”商人接着说,“他是一个奇特的人。如果你认为他睡觉时跟平常人一样,那就错了。其实他只在清晨睡两三个小时。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他的侍卫长麦苏尔是我的表兄。涉及到他主人的秘密时,他总是守口如瓶,可是在亲戚之间,他也或多或少地透露一点。深夜,当别人在睡觉的时候,这个哈里发悄悄地在巴格达街头察访。他在一个星期里几乎总能碰上一件惊险的事,你听我讲了橄榄罐的故事,那个故事也是真实的。这位君主在巡视街头时,不带卫兵,不骑马,不穿礼服,也没有上百个为他擎火把的人。当然,如果他愿意,他是可以这样做的,可是他微服私访时,一会儿扮成船夫,一会儿扮成士兵,一会儿又扮成僧侣,他要看看一切是否都正常。
  “因此,在巴格达有一种风气是其它城市所没有的,那就是,人们即使在深夜遇上一个傻瓜,对他也是彬彬有礼的,因为一个从沙漠里过来的衣着肮脏的阿拉伯人说不定就是君主。再说,巴格达也有足够的树木,可以用来削成木棒,教训巴格达城里城外的不肖子孙。”
  商人说了这些,赛德尽管十分怀念他的父亲,但能够看到巴格达和有名的君主哈隆·阿尔·拉希德,心里也很高兴。
  经过十天长途跋涉,他们到了巴格达。赛德赞叹城市的庄严美丽,当时正是城市最为繁荣的时期。商人请他一起回家,赛德乐意地接受了邀请,因为他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才明白,这里除了空气,除了底格里斯河水和可以露宿的清真寺台阶外,其余的一切都是需要付钱的。
  到达巴格达的第二天,他穿好衣服,心里想,穿了这身华丽的武士服一定不会在巴格达丢脸,甚至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正在这时,商人走进他的房间。他打量着漂亮的小伙子,露出调皮的微笑,捋捋胡须,然后说:“年轻的先生,真是美极了!可是你要成为怎样的人呢?我感到你是一个伟大的梦想家,从来不会想到第二天的。或者你身边有这么多钱,可以让你过跟这身穿戴相配的日子?”
  “亲爱的卡罗姆·贝克先生,”小伙子说,脸上尴尬地红了起来,“钱,我当然没有。也许你可以借一点盘缠给我回家,我的父亲日后一定会如数归还的。”
  “小伙子,你的父亲吗?”商人大笑起来,“我想,一定是太阳把你的脑子烤坏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在沙漠里给我讲过的话吗?你说你的父亲是巴尔佐拉的富人,你是他的独生儿子,你遭到阿拉伯人的袭击,你在他们营房中生活,这些我会相信吗?我早就对你的谎话和厚颜无耻感到恼火了。我知道,在巴尔佐拉的富户全是商人,我和他们做过生意。如果真有一个名叫贝内察的人,只要他有六千托曼①的产业,那我一定早就听说他的大名了。很显然,要么你说谎,根本就不是巴尔佐拉人,要么你的父亲是个穷光蛋,像这种人的儿子我是一分钱也不肯借给他的。什么沙漠里的袭击!自从英明的哈隆保证了沙漠上的商路安全以来,谁听说过有强盗敢于袭击商队,甚至绑架人质的事?如果有这种事,一定会有人知道。可是,在我经过的路上,以及在客商云集的巴格达城里,从来都没有人讲起过这样的事。这是你编造的第二个谎言,不知羞耻的年轻人!”
  
  ①当地的钱币名。

  赛德又羞又恼,气得脸色煞白,几次想打断他的话。可是,矮胖子却叫得比他还响,同时还挥着手臂。“无耻的家伙,你编的第三个谎话是你在塞利姆营房里的故事。塞利姆的名字人人皆知,大家都知道他是阿拉伯人。他是一个出了名的强盗,残酷而又可怕。你竟敢说你杀了他的儿子,而你没有被剁成碎块。你太无耻了,竟敢编造谁都不会相信的故事,什么塞利姆保护你,不让强盗们伤害你,把你收留在他的帐篷里,不要赎金就放你走,而没有把你吊死在附近的大树上。哦,他常常把过路客商吊死,只是为了看看他们被吊死时的脸相。哦,你真是个不要脸的骗子!”
  “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年轻人大声叫起来,“可是,凭着我的灵魂和先知的长须起誓,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什么!凭你的灵魂起誓?”商人大声说,“凭你的黑良心和骗人的灵魂起誓?谁会相信?凭什么先知的长须,你自己不是连胡须也没有吗?谁信得过你?”
  “我当然提不出证人,”赛德说,“可是,你不是看到我当时被绑着,而且十分可怜吗?”
  “这算不上什么证据。”那人说,“你的穿着像一个有钱的强盗。也许你袭击了一个武艺比你强的敌人,结果他战胜了你,把你捆了起来。”
  “他们要不是从背后扔来一个绳圈把我套住,”赛德回答说,“那么一两个人休想把我打倒并捆绑起来。你是个生意场上的人,自然不懂一个精通武艺的人单枪匹马能干什么。可是你毕竟救了我的命,我感谢你。你现在怎么安置我呢?如果你不帮助我,我只得乞讨为生了,我不愿意向跟我同等的人乞求恩典。我要去找国王。”
  “是吗?”商人冷笑着说,“你正好挑中了我们最仁慈的君主,而不是其他人?我说这是高贵的乞讨!嘿,嘿!你想想,年轻而又高贵的先生,寻找国王,必定要遇上我的表兄麦苏尔,我只消说一句话,侍卫长就会引起注意,看你如何说谎的。不过,我可怜你这个年轻人,赛德。你可以改邪归正,将来还能成个有出息的人。我愿意把你带到我的店铺里去,你可以为我服务一年。一年以后,如果你不愿意留下来,那我付给你工资,让你去你愿意去的地方,去巴尔佐拉或者麦地那,去伊斯坦布尔或者阿勒波,即使到非教徒那儿去我也不管。我让你在中午以前好好地想一下。如果你愿意,那就很好;如果不愿意,我将按便宜的价格结算你该付的旅费,还有乘坐骆驼,也要付钱,你可以用衣服和所有的东西作抵偿,然后我把你赶到街头。你可以去找国王或者僧侣,上清真寺或者市场去乞讨。”
  这个凶恶的人说完便离开了不幸的小伙子。赛德鄙视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对这个人的卑劣行为感到十分气愤。商人有意识地收留他,把他骗到自己家中,竟是为了把他控制在自己手里。他试试,看能否逃出去,可是窗外装着铁栅栏,门被反锁着。他经过很长时间的反复考虑,最后决定先接受商人的建议,在他的店铺里为他干活。赛德明白,除此以外他几乎无路可走,即使他能够逃出去,没有钱也仍然回不了巴尔佐拉。但是,他决定尽快地去找国王,请求他保护。
  第二天,卡罗姆·贝克把他的新伙计带到市场上,送进他的店铺里。他把所经营的围巾、面纱和其它商品一一指给赛德看,给他安排了一项特殊的工作。他要赛德脱下武士的服装,穿上商店伙计的衣服,然后一只手拿着围巾,另一只手拿着漂亮的面纱,站在店铺的门前,向在门前走过的男女顾客大声吆喝,出示货物,喊出价码,请他们来购买。直到此时,赛德才恍然大悟,卡罗姆·贝克为什么带他上店铺来。他是一个矮老头,长得很丑。如果他亲自站在店门口,招呼顾客,那么,他的邻居或者过路人就会开他的玩笑,孩子们会耻笑他,妇女们会说他在吓唬顾客。赛德年轻,身材修长,招呼顾客彬彬有礼,拿围巾和面纱的姿势文雅而优美,大家都喜欢他。
  卡罗姆·贝克看到自己店里的顾客增多了,于是他对赛德的态度也和气了一些,还给他改善了伙食,甚至打算让他穿上原来的漂亮而体面的衣服。可是,主人温和的态度并没有打动赛德的心。他时时刻刻,甚至在梦中也在想用什么办法回到父亲身边去。
  一天,店里生意很好,货物卖掉许多。送货的仆人全都出去了,这时进来一位女士,准备买东西。她很快挑好了货物,然后愿意出小费雇人把货物给她送回去。
  “半小时后,我会把货物全部给你送去。”卡罗姆·贝克说,“请耐心等一等,或者你可以到外面请一个送货的脚夫。”
  “你是一个商人,怎能让你的顾客去找陌生的脚夫呢?”女人叫了起来,“这种家伙不会趁着忙乱拿着我的货物溜走吗?那我去找谁呢?不,按照市场法规,你有义务把我的货物送到家中,我坚持要你这样做。”
  “可是,要等半个小时,尊敬的女士!”商人搪塞着,心里更加担忧。“店里的脚夫全都派出去了。”
  “这家店真糟糕,连多余的脚夫也没有。”凶恶的女人大声说,“那里站着的小伙子不是闲着吗?过来,年轻人,拿上我的包,扛着,跟我走。”
  “站住,站住!”卡罗姆·贝克大喝一声,“这是我的招牌,我的推销员,我招徐顾客的宝贝!他不能离开门槛半步!”
  “什么?”老妇人说着就把包裹塞在赛德的手上,“你是一个糟糕的商人,蹩脚的货物又不能吸引顾客,才要这样一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当招牌。走吧,走吧,小伙子,你今天会赚到一笔小费的。”
  “那么看在阿里芒和一切恶鬼的分上,你就去吧!”卡罗姆·贝克嘟哝着说,“可是,马上就回来。我要是再不答应,这个老妖婆会叫得连整个市场都知道的。”
  赛德跟在女人后面,她迈着轻松的步伐,穿过广场和街道,人们都不相信她已经上了年纪了。最后,她站在一幢豪华的房子前,敲了敲门,两扇门吱的一声打开了。女人沿着花岗岩石级走进去,她示意赛德跟上来。他们一起来到一间高大而宽敞的厅堂里,这儿富贵、豪华的样子是赛德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老妇人疲倦地坐在一只坐垫上,招手让年轻人放下包裹,付给他一枚小银币,叫他回去。
  他已经到了门边,忽然听到一个明亮、柔和的声音喊着“赛德”。他很惊讶,这儿怎么有人认识他,他转过头去,看到一位绝色美女,身旁簇拥着奴隶和侍女,美女取代了老妇人,坐在软垫上。赛德惊得目瞪口呆,他交叉着胳膊,深深地鞠了一躬。
  “赛德,我亲爱的孩子,”女人说,“我对把你带到巴格达来的种种灾难,深表遗憾,可是,如果你在二十岁前离开父亲的房子,那么这里是你命中注定要来的地方。赛德,你身边还带着小银笛吗?”
  “是的,我还带在身边。”他高兴地叫喊起来,一面掏出金链,“你也许就是在我出生时送给我礼物的善良的仙女!”
  “我是你母亲的朋友,”仙女回答说,“只要你一心向善,我也是你的朋友。啊!你的父亲真是个轻率的男人,他如果听从我的劝告该多好!那样你就不会遭到这些灾难。”
  “嗯,这也许都是不可避免的吧!”赛德回答说,“可是,仁慈的仙女,请你驾起云车,刮起一阵猛烈的东北风吧,带上我,让车子在几分钟内把我送到巴尔佐拉,让我回到父亲的家中。然后我在那里耐心地等待六个月,直到二十岁生日。”
  仙女微微一笑,说:“你说话时声音多么和善。不过,可怜的赛德!这是不行的。你已经离开了父亲的家,我就不能为你施展魔法了。我也不能把你从凶狠的卡罗姆·贝克的暴力下解救出来。他正在你的一个女强敌的保护之下。”
  “这么说,我不仅有一个善良的女朋友,”赛德说,“而且还有一个女敌人,是吗?呶,我相信她常常对我施加影响。可是,你总该给我出个点子帮我一下吧,我是不是该去找国王,请求他的保护?他是一个贤明的人,可以保护我免遭卡罗姆·贝克的迫害。”
  “是的,哈里发是个英明的人!”仙女回答说,“可惜,他也只是一个平常的人。他非常信任他的侍卫长,如同信任自己一样。当然,他也是有理由信任他的,因为他考验过麦苏尔,发现他是忠诚的。麦苏尔信任你的朋友卡罗姆·贝克,像信任他自己一样,但这是没有道理的。卡罗姆虽然是麦苏尔的亲戚,却是一个坏家伙。卡罗姆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一到这里,便向他的表兄侍卫长告了你一状,说了你许多坏话。侍卫长又把这些话讲给国王听了,所以,即使你现在就进王宫去,国王也不会信任你,他觉得你是个坏人。不过,还有别的方式和途径接近他。从星象上看,你会获得他的恩典。”
  “这真是糟糕,”赛德沮丧地说,“那么,我还得继续给卑鄙的卡罗姆·贝克当店铺的招牌了。可是,仁慈的夫人,请开开恩。我学过武艺,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用长矛、弓箭和钝剑比武。现在,城里的富家子弟每个星期都进行一次比武。但是,参加的人必须穿上精美的甲胄,另外,只有身份是自由民的人才能骑马进入比武场,毫无疑问,商场上的仆人是不能参加比武的。如果你能够帮助我,让我每个星期都能得到一匹马、一副甲胄和武器,使我打扮得不容易让人认出来——”
  “这样的愿望只有高贵的年轻人才敢提出来,”仙女说,“你的外祖父是叙利亚最勇敢的人,他的精神似乎遗传到你的身上了。请记住这幢房子。每个星期你都可以从这里得到一匹马、两个骑马的侍从,此外还有武器、甲胄和擦脸药水,这种药水可以让别人认不出你来。喏,赛德,再见吧!坚持下去,要有智慧,有道德。再过六个月,银笛就会发出响声,佐里玛会亲耳听到你的笛音。”
  年轻人怀着感激和尊敬的心情告别了神秘的女保护人,他记住了这幢房子和街道,然后朝市场走了回去。
  赛德回到了市场,他来得正是时候,正好帮他的主人兼老板卡罗姆·贝克解了围。这时店铺前一片混乱,孩子们围着商人跳来跳去,嘲笑他,老人们更是哈哈大笑。他站在店门前,气得浑身发抖,十分狼狈。卡罗姆·四克一手拿着围巾,一手拿着面纱,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在这之前发生了一桩小事,那时赛德正好不在场。漂亮的仆人离开以后,卡罗姆代他站在门前,大声吆喝,可是没有人愿意向这个丑陋的老头子买东西。这时,商场上来了两位男人,要买送给他们妻子的礼品。他们来回走了几遍,到处寻找他们要买的礼品,可是都没有找到,现在又走了回来。
  卡罗姆看到了,他想做成一笔生意,便大声地吆喝起来:“先生们,上这儿来!你们要买什么啊,上等的货物,漂亮的面纱?”
  “好心的老人,”两个人停住脚步,其中的一个人说道,“你的货物或许都不错。可是,我们的妻子都十分怪,而且城里有一个规矩,女人的面纱不能在别处买,只能在漂亮的仆人赛德那里买。我们转了半个小时了,要找他,可是又找不到。请你告诉我们,我们在哪里可以见到他,下一回我们再来买你的货物。”
  “真主啊,真主!”卡罗姆·贝克高兴地露出笑容说,“先知把你们带到了你们想找的门前。你们要找漂亮的店伙计买面纱,是吗?喏,请进来吧,这里就是他的店。”
  两人中的一个看着卡罗姆瘦小、丑陋的身材,听到他说他就是漂亮的店伙计,不由得哈哈大笑。而另一个人以为,卡罗姆一定是在开他的玩笑,于是转过身来,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卡罗姆·贝克气坏了,他请邻居前来证明,漂亮伙计的店不在别处,正在这里。可是邻居们妒忌他近来生意兴隆,不愿意帮助他,于是推说不知道。两个男人这下可不客气了,他们称他为骗子,对他动起手来。卡罗姆不是用拳头,而是用尖声叫喊和破口大骂来保护自己,这样引来了一大堆人,围在店门前。半个城市的人都认识他,把他叫做吝啬鬼。围观的人看到他挨打,连声叫好。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抓住了他的胡须,忽然有人扭住这个人的胳膊,猛地一推,把这汉子摔倒在地上。这个人的头巾掉在地上,鞋子也飞得远远的。
  围观的人大声议论起来,也许他们本来乐意看到卡罗姆·贝克被人打一顿。那个摔在地上的汉子的同伴急忙看了看,是谁竟敢这么大胆,把他的朋友摔在地上。当他看到一位高大、结实、目光炯炯、神态威武的小伙子站在面前时,吓得不敢朝他进攻了。这时卡罗姆好像奇迹般地得救了,他得意地指着小伙子,大声说:“喏!你们还想怎么样?他就站在这里,先生们,这就是赛德,漂亮的店伙计。”站在周围的人笑了起来,因为他们知道卡罗姆·贝克刚才吃了冤枉苦头。摔在地上的汉子羞愧地站了起来,既没有买围巾,也没有买面纱,跟他的伙伴一瘸一拐地走了。
  “哦,你是所有店伙计中的明星,是市场上的王冠!”卡罗姆把他的仆人带进店里时说,“真的,你来得正是时候,这才叫帮得及时。那个家伙倒在地上,好像再也站不起来似的。而我,我呢,如果你再晚到两分钟,我就再也用不着理发师给我梳胡子,擦油膏了。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当时赛德这样干,只是出于一时的同情,而这种同情一消失,他几乎感到很后悔,他没有必要让这个恶棍免遭一顿毒打。他想,这家伙少了一把胡子,说不定会老实十二天。可是,他还是希望利用这个机会,趁商人心情好时,请求主人开恩,让他每周有一个晚上去散散步,或者做点其它的事情。卡罗姆当即答应了,因为他知道,他这个被迫当伙计的年轻人是个明白人,他身无分文,又没有好衣服穿,是不会逃走的。
  不久,赛德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下一个星期三,正是城内的富家子弟聚集在广场上比武的日子,赛德告诉卡罗姆,他想自由支配这一晚的时间。商人答应了,赛德便来到仙女住的那条街上,敲了敲门,门立刻打开了。侍从们好像知道他会来,也没问他的来意就领他走上一个台阶,进入了漂亮的内室。他们给他送上药水,好让他的容貌变得叫人认不出来。他用药水搽了一点在脸上,然后向铜镜里望了一眼,他几乎连自己也认不出来了。他的脸好像被太阳晒黑了,蓄着浓浓的胡须,看起来至少要比实际年龄大十岁。随后,他们把他领进第二个房间,他在这里找到一套华丽的服装。如果巴格达的国王穿上这套衣服,参加盛大的阅兵式,恐怕也不会感到逊色的。这套衣服中有一块做工精细的头巾,头巾上别有钻石饰针和高耸的羽毛,还有一件红色厚绸做的上衣,衣服上织着银丝花卉,另外还有一件银环护心甲,穿在身上活动自如,十分舒服,却又坚固异常,刀枪不入。还有一把大马士革佩剑,剑鞘上装饰华丽,剑柄上镶的宝石价值连城。这就是赛德的全副披挂。他穿戴完毕,走出门外时,仆人递给他一块丝巾,对他说,这是女主人送给他的。他只要用这块丝巾擦擦脸,脸上的胡须和褐色立即就会消失。
  房子外面的院子里,已经备好三匹漂亮的骏马。赛德跨上最漂亮的一匹,把其余的两匹让给他的仆人,然后高高兴兴地朝比武场飞奔而去。他的衣服光泽照人,武器精良华丽,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他们窃窃私议,看着赛德进入由观众围着的比武场。这是一次盛会,巴格达城内最英勇、最高贵的青年都来到比武场,甚至连国王的兄弟们也在这里遛马舞矛。赛德进场时,看来没有人认识他。宰相的儿子领着几位朋友骑马朝他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问候他,邀请他参加比武,并问他的姓名和籍贯。赛德佯称他名叫阿尔曼苏尔,开罗人,正在旅行途中,听到许多关于巴格达贵族青年武艺高强、英勇无比的故事,他为了不错过机会,特地前来看一看,领教一番。赛德·阿尔曼苏尔气度非凡,长得体面,深得年轻人的欢心。他们让人递给他一根长矛,让他挑选斗局,因为全场比武一共分两局,以便个人之间或团体之间相互格斗、拼搏。
  赛德的外貌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那与众不同的灵敏和机智更是让人赞叹不已。他的骏马奔驰如飞鸟,利剑飞舞,分外娴熟。他投掷长矛又远又准,十分轻松,好像从一张硬弓上稳稳拉出去的一支飞箭一样。他战胜了对方最英勇的斗士,等到比武结束时,他被公认为赢家,原来跟他在一方的国王的弟弟和宰相的儿子,现在也提出与他比武。国王的弟弟阿里被他战胜了。宰相的儿子跟他英勇地对抗,双方你来我往,斗了很久,相持不下,最后,双方认为最好下次再分高下。
  比赛后的第二天,整个巴格达人都在议论那位美貌、富裕而又英勇的陌生人。凡是见过他的人,是啊,连被他战胜的人,都称赞他的高尚和英武。甚至在卡罗姆·贝克的店铺里,人们还当着他的面议论他,大家抱怨的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
  第二次比赛的日子又到了,赛德在仙女家里得到一件更漂亮的衣服,武器装饰更加名贵。半个巴格达城的居民都来了,连国王也站在阳台上观看比赛。他盛赞这位陌生的青年阿尔曼苏尔,比赛结束后,他亲手把一枚金质的大纪念章系在一根金项链上,挂在陌生人的脖子上,以表示对他的赞赏。
  毫无疑问,这一回更加辉煌的胜利也遭来了巴格达青年人的护忌。“一个陌生人,”他们说,“来到巴格达,抢走了我们的荣誉、名声和胜利,这能行吗?他将来到其它地方时准会大吹大擂,说巴格达青年中最优秀的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对吗?”说着,他们悄悄地决定,等到下一次比赛时,装出似乎偶然发生的一样,由五六个人冲上去,对他发起突然袭击。
  赛德目光敏锐,自然不会放过这些不满的迹象。他看到他们围聚在角落里窃窃私议,露出恶毒的神色。他知道,除了国王的弟弟和宰相的儿子以外,其他人对他恐怕都是不友好的。而对他们两人他也感到讨厌,因为他们老是问,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他从事的是什么行当,是否喜欢巴格达等等。
  事情很凑巧,在这些年轻人中有一个人,他用最恶毒的目光打量赛德·阿尔曼苏尔,显然对他最怀敌意。此人正是那天被赛德在卡罗姆·贝克商店里扔在地上的汉子,当时他正要扯那个不幸的商人的胡须。这个人总是妒忌地注意他,虽说赛德曾经在比赛时胜过他几回,然而这毕竟不是引起他怀恨自己的理由。赛德担心那人会从自己的体形和声音上认出自己就是卡罗姆·贝克家的店伙计,这个发现将会使他受到全城人的耻笑和报复。
  赛德小心谨慎,英勇无畏,加上国王弟弟和宰相儿子对他友好,妒忌他的人搞的阴谋未能得逞。当这两个人看到至少有五六个人围攻赛德,试图把他从马上打下来时,便朝那些人扑了过去,驱散了这群人,还警告这些年轻人,他们胆敢干卑鄙的勾当,就不准他们再进演武场。
  四个多月过去了,赛德显示了自己的勇敢,赢得了巴格达人的赞赏。一天晚上,他正从比武场回去,忽然听到几个熟悉的声音。原来在他前面有四个男人,他们慢腾腾地走着,似乎在商量什么。赛德悄悄地凑上去,他听到,这些人正用塞利姆营房内的那种行话在交谈,心里便明白这四个人一定是强盗。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离开他们,可是他又想到,也许自己能够阻止他们干坏事,于是又悄悄地跟了上去,想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守门的人一再说,他今天晚上必定跟宰相走市场右面的那条街。”有一个人说。
  “那好,”另一个人说,“宰相我是不怕的。他年龄大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英雄。可是国王却舞得一手好剑,我对付他没有把握。再说,他后面一定会悄悄地跟着十名或十二名贴身警卫。”
  “连个鬼也没有,”第三个说,“夜间看到他视察的人都知道,他除了带上宰相或侍卫长外,其他人一个也不带。今天夜里他非落到我们手里不可。可是我们不能伤害他。”
  “我想,最好的办法是,”第一个人说,“我们朝他头上扔一个活扣绳环过去。我们不能杀害他,因为一具尸体只值很少一笔赎金,再说,我们能否拿到这笔钱也很难说。”
  “那么在午夜前一小时再见面吧!”他们说完,便各自走了。
  赛德听到这个阴谋大吃一惊。他决定马上进宫去找国王,告诉他面临的危险,要他提防。可是,等他跑过几条街道时,他又突然想起仙女的话来。仙女曾经说过,国王听人说他是一个恶劣的人。他想,人家也许会嘲笑他听到的消息,或者认为他想在巴格达君主面前邀功,想得到他的赏赐。想到这里,他又停住了脚步,认为最好的办法还是用自己的利剑,亲自把国王从强盗们的手里解救出来。
  于是,他转过身走了,没有上卡罗姆·贝克的店铺去,而是上了一个清真寺的石阶,坐在那里,一直等到夜幕降临。然后,他从市场旁边走过,摸进强盗们提起过的那条街道,藏在一幢房子的后面。他约莫站了一个小时,听到两个人沿着街道走近的脚步声。开始时,他以为是国王和宰相。可是,其中一个人拍了一下手。听到声音,另外两个人急忙悄悄地从市场方向走了过来。他们小声地议论了一阵,又分开走了。三个人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另一个人在街上走来走去。夜深人静,一片漆黑,赛德几乎全靠敏锐的听觉了。
  大约又过了半小时,人们听到从市场方向传来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等强盗拍手为号时,赛德已经能够看清几个黑影了。就在这时,他看到有三个强盗从隐身处突然冲出来。被袭击的人一定带着武器,因为他已经听到刀剑碰撞的丁当声了。
  赛德马上拔出大马士革利剑,大声喊道:“打倒伟大的哈隆的敌人!”他朝强盗扑上去,一剑刺倒一人,然后又冲向另外两个强盗。这两个强盗已扔出活扣绳环,套住了一个人,正想解除他的武装。赛德飞速朝绳环砍去,想把它砍断,但这一剑却狠狠地砍在一个强盗的胳膊上,把那人的一只手砍掉了。那个强盗发出可怕的叫声,跪倒在地上。当他还在跟第三个强盗厮杀时,第四个强盗先和另一个人拼杀了一阵,现在也朝赛德转过身来。而那个被强盗用绳环套住的人,也明白一定要硬拼,才能解救自己,他拔刀从一边刺进强盗的胸口。剩下的一个看到大事不妙,扔下手中的马刀,拔脚逃走了。
  赛德很快就明白他救出了什么人。两个人中的高个儿走上一步,对他说:“今天的两件事情都是很奇怪的:进攻的一方要我的命,援助的一方救我的命。你怎么知道我是谁?你在事先已经知道他们会袭击我吗?”
  “我们信徒的主宰,”赛德回答说,“我并不怀疑你是我们的主宰。今天晚上我在埃尔·玛莱克大街上走着,看到前面有几个人,他们讲着陌生而又神秘的行话,这类话我曾经学过,所以听得懂他们在讲什么。他们说要把你抓住,并把尊敬的宰相杀掉。我来不及去提醒你,所以决定到他们准备袭击你的地方去,以便能够帮助你。”
  “谢谢你,”哈隆说,“这里不是久留之处。请戴上这枚戒指,明天到我的王宫里来。我们可以从容地谈谈你和你的帮助,然后看看我该怎样酬谢你才好。走吧,宰相,这里不便久留,他们会再来的。”
  说完,他就想拉宰相一起回去。宰相看他给小伙子在手指上戴上一枚戒指,便请他稍待片刻。宰相转过身去,给那个青年送上一只沉甸甸的钱包。“年轻人,”他说,“我的主人,尊敬的国王,可以赐给你任何职务,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提拔你当我的接班人,我自己干不了多少事啦,我能干的只是这件事,今天干要比明天干更好。请收下这只钱包吧!这点小意思,远远表达不了我的谢意。将来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尽可放心地来找我。”
  赛德为幸福所陶醉,他急匆匆地回家去了。可是到家后,他却碰了一鼻子灰。卡罗姆·贝克看到他迟迟不回来,起先感到生气,后来便担心起来,生怕会失去这块招徕人的店招牌。他见赛德回来,便大发雷霆,骂得他狗血喷头,像发了疯似的。可是赛德呢,他只朝钱包里看了一眼,发现里面全是金币,心里想道,现在他不要国王的赏赐也可以回家了,何况国王的赏赐一定不会比宰相的少,所以他针锋相对,不让半句。赛德明明白白地告诉卡罗姆·贝克,他在这里连一个小时也不愿意待下去了。卡罗姆·贝克起初吃了一惊,接着便嘲笑说:“你这个流氓,乡村无赖,你这个可怜虫,恶棍!如果没有我的帮助,看你能上哪儿去?你在哪儿能够得到一餐中饭,找到过宿的客店?”
  “卡罗姆·贝克先生,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赛德倔强地回答,“告辞了,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说完,他便朝门口走去。卡罗姆·贝克十分惊讶,他一声不响地看着赛德的背影。第二天,他把一切考虑成熟后,又连忙派出伙计,到处寻找赛德。他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最后,有一个伙计回来说,他看到赛德从一座清真寺出来,朝南队走去。赛德完全变了模样,他穿着漂亮的衣服,佩着匕首,挎着马刀,头上还扎着华丽的头巾。
  卡罗姆·贝克听到这些话,边诅咒边大声叫嚷:“他偷了我的财产,然后给自己打扮起来。天哪,我是个可怜的人!”接着,他跑去找警察。人们知道他是麦苏尔的亲戚,麦苏尔是国王的侍卫长,因此他很方便地就让警方给他派了几名警察,去抓赛德。
  赛德坐在一家商队客店的前面,他找到一个商人,和他从容地商谈回巴尔佐拉的事。突然,有几个人冲了过来,不顾他的竭力反抗,把他的双手反绑起来。他责问那些人凭什么如此粗暴地对待他。他们说,这是以警察和他的合法的店主卡罗姆·贝克的名义来抓他的。这时,那个又丑又矮的贝克走过来,对赛德讽刺和嘲笑了一通,然后把手伸进他的口袋,掏出一只装着金币的大钱包,他得意扬扬,围观的人大吃一惊。
  “你们看!这就是他陆陆续续从我这儿偷去的钱,这个丧尽天良的人!”他大声说。人们不屑一顾地看着这个被抓起来的人,大声说:“怎么得了!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却这么恶劣!把他送上法庭,送上法庭,让他尝尝刑罚的滋味!”他们拖着他走了,后面跟着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穷有富,他们说:“你们瞧,这就是市场里最漂亮的伙计——他偷了东家的钱逃走了——他偷了两百个金币!”
  警察长对被抓来的人更加凶狠。赛德要分辩,警察长不许他开口,他只是询问那个矮个子商人。警察长问,这只钱包,是不是被偷掉的。卡罗姆·贝克发誓说是被偷掉的。他说了假话,虽然可以得到那些金币,却不可能领回漂亮的店伙计,对他来说,店伙计要值一千枚金币呢。警察长说:“根据我们伟大而又全能的国王几天前刚刚制定的法律,谁在市场上偷了一百枚以上的金币,就要送到荒岛上终身流放。这个小偷来得正是时候,刚好凑齐二十个小偷。明天,他们将被送上船运走。”
  赛德绝望了,他哀求警察长听他申辩,让他跟国王说一句话,可是遭到了拒绝。卡罗姆·贝克后悔自己发了假誓,也替赛德求情,但警察长说:“你已经拿到金币,该满足了,回家去吧,安安静静地待着,否则,你争辩一句,我就罚你十个金币。”卡罗姆吓得不敢再说话。警察长做了个手势,不幸的赛德被押走了。
  他被送进一间阴暗、潮湿的牢房。十九个可怜的人躺在稻草铺上,他们粗野地笑着,迎接这位难友,并且咒骂警察长和国王。虽然他面临可怕的命运,一想起要流放荒岛便浑身颤栗,但他还是找到了一点安慰,因为他在第二天就可以离开这座阴森可怕的监狱了。他满以为到了船上要比现在好一些,可是他又错了。二十名罪犯被扔进底舱,连身子都站不直,为了争一个好位子,互相推推挤挤,吵吵闹闹。
  船启锚了。赛德放声痛哭,因为这条船将把他们带到远离祖国的地方去。每天,他们只能分到一点面包水果和淡水。船舱里一片漆黑,囚徒们每次用餐时都得点着灯。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有一个囚徒死掉,在这座水上监狱里,空气浑浊,有害身体。赛德只是因为年纪轻,身体棒,才活了下来。
  他们在海上航行了两星期。一天,海面上波涛汹涌,船上发生了异乎寻常的碰撞。
  赛德知道海上一定刮起了风暴,可是他却感到高兴,因为他希望一死了之。
  船激烈地颠来颠去。突然,随着一声巨响,它不再动弹了。甲板上传来呼喊和哭叫声,混杂着狂风的怒号声,最后又静了下来。可是,一名囚徒突然发现,船开始漏水了。他们向上敲打着通向上层的舱门,可是没有人理睬他们。水漏得越来越厉害了,囚徒们奋力顶门,门终于被冲开了。
  他们走上扶梯,可是在上面一个人也没有。全体船员都乘着小船跑掉了。暴风越来越猛烈,船体发出破裂声,慢慢开始下沉。大部分囚徒绝望了。他们在甲板上坐了几个小时,又从船舱里找到一些食物,吃了最后一餐。突然,风又猛烈地刮起来,搁在暗礁上的船被狂风卷入大海,砸得粉碎。
  赛德抱住了桅杆,当船被砸碎时,他抱得更紧了。海浪把他冲来冲去,他用脚划着水,不让身体沉没。他胆战心惊地划了半个小时。这时,带银笛的金链又从衣服里滑出来,他想再次试试能不能把笛子吹响。他用一只手抱住桅杆,用另一个手把银笛放到嘴边吹了吹,一阵清晰而响亮的笛音响了起来。顿时风浪平息了,海面平滑如镜,仿佛有人在上面浇了一层油似的。他松了一口气,向四周张望,看能不能找到一块陆地,不料身下的桅杆奇怪地变粗了,而且开始活动。他大吃一惊,发现自己不是骑在一根木头上,而是骑在一条巨大的海豚背上。不一会儿,他又镇定下来,因为他看到海豚游得又快,又平稳,叫人放心。他把这次获救归功于神奇的小银笛,归功于善良的仙女。赛德仰望苍天,大声而又热烈地表示着感激之情。
  海豚像神马一样载着他,乘风破浪,像飞箭一般地前进。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就看到了前面的陆地和一条宽阔的河流,海豚立即拐了进去,慢慢地逆流而上。为了不使自己饿坏身体,赛德又掏出了银笛,他想起了古老的魔法故事,知道一个人如何施魔法取食物。他这次希望得到丰盛的食物,于是大声而又尽情地吹响了银笛。刹那间,海豚停住不动了,水面上浮起了一张桌子,桌面没有水迹,倒好像在太阳下晒了一星期似的,桌上摆着美味佳肴,十分丰富。赛德立即动手,大吃了一顿。因为他在囚禁期间伙食又差又少,他已经饿得皮包骨头了。他吃饱喝足后,说了声谢谢,桌子突然沉下水去。他用双腿一夹海豚,它又在河里游动起来。
  太阳开始下山了,赛德看到黑糊糊的远方有一座大城市,城里清真寺的塔尖跟巴格达城里的十分相像。想到巴格达时,他的心里很不自在,不过他坚信善良的仙女不会再让他落到卑鄙的卡罗姆·贝克的手里。大约在离城一英里处,在河流的一边,他看到一幢豪华的乡村别墅。令他大吃一惊的是,海豚却径直朝别墅游了过去。
  别墅的屋顶上站着几个衣着漂亮的男子。赛德看到岸边有一群仆人,大家都看着他,惊奇地合起了手掌。海豚在连接河水和别墅的大理石石阶旁停了下来。赛德刚把一只脚踩到石阶上,海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个仆人走下台阶,以他们主人的名义邀请他上岸,还递给他干衣服。他迅速地换了衣服,跟着仆人走上屋顶,看到那里有三个人,那个个儿最高、衣着最漂亮的人亲切地朝他走了过来。
  “你是谁,神奇的陌生人,”他说,“你驯服了海豚,随心所欲地叫它向右向左,像一名最好的骑士驾驭他的战马一样,把它引到这儿。你是一位魔法师,还是像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先生!”赛德回答说,“近几个星期以来,我的境遇一直很差。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讲给你听听。”说完,他开始给三位男子讲了自己的经历,从他离开父亲的故居讲起,一直讲到他获得神奇的救援为止。他的故事常常被他们的惊讶声和赞叹声所打断。他讲完后,热情接待他的别墅的主人说:“我相信你的话,赛德!不过,你对我们说,你在比武时赢得一条金链,国王还送给你一枚戒指。你能不能把这两样东西拿给我们看看?”
  “这两样东西我都把它们藏在胸口。”年轻人说,“这样贵重的东西,我宁愿丢掉生命也不会放弃它们,我把国王从凶手手里救了出来,我把这件事看做是最光荣的事。”说着,他掏出金链和戒指,递给那些人看。
  “凭着先知的胡须起誓,我敢说这正是我的戒指!”那个高个儿美男子大声说,“宰相,让我们拥抱他吧,因为他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两个人和赛德拥抱时,他感到如同在梦中一样。但他马上跪在地上说:“请原谅,我们信徒的主宰,我刚才如此简单地谈到你,因为你不可能是别人,一定是哈隆·阿尔·拉希德,巴格达的伟大的君主。”
  “对,我就是哈隆,是你的朋友!”哈隆回答说,“从现在起,你的一切悲惨的遭遇都该结束了。跟我到巴格达去,留在我的身边,当我的一名最可靠的官员吧。那天夜里,你的表现证明了对我最真诚的关切,我的仆人不是每个人都经得起如此考验的。”
  赛德对国王表示感谢。他说,如果能先回去看望一下日夜牵挂自己的父亲,那么以后将永远留下来侍候国王。国王觉得他的要求合情合理,立即同意了。他们骑着马,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到了巴格达。国王指定宫里一长排装饰豪华的房子让赛德住,还答应另给他造一幢专用的府第。
  赛德在比武场上的伙伴,即国王的弟弟和宰相的儿子,听到消息后急忙跑来了。他们把赛德看做国王和宰相的救命恩人,拥抱了他,恳请他做他们的朋友。“我早就是你们的朋友了!”说着他掏出了比武时获得的奖品——金链给他们看,并且讲起这样或者那样的往事。两人一听,惊得目瞪口呆。从前,他们看到他时,他的面孔黝黑,还蓄着长胡须。赛德告诉他们,自己为什么化装以及怎样化装的,还拿出那把剑挥舞给他们看,证明自己就是那个勇士阿尔曼苏尔。两个人欢呼起来,再次拥抱赛德,庆幸交了这样出色的朋友。
  第二天,赛德和宰相坐在国王的身边时,侍卫长麦苏尔走进来说:“信徒的主宰,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请你开恩一次。”
  “你说吧。”哈隆说。
  “我的亲表弟卡罗姆·贝克在外面,他是市场上有名的商人,”侍卫长说,“他跟来自巴尔佐拉的一个人发生了一件特殊的纠纷,那人的儿子在贝克那儿当伙计,后来偷了他的钱逃走了,谁也不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现在这位父亲来向卡罗姆·贝克要儿子,卡罗姆·贝克交不出人来。因此,他希望请你开恩,凭你的智慧和英明,为他和来自巴尔佐拉的老人调解纠纷。”
  “我愿意。”国王回答说,“半小时后,请你的表弟和那位老人一起到审判厅来。”
  麦苏尔道谢后走了。哈隆说:“赛德,那人不是别人,一定是你的父亲。幸运的是,我已经知道内情了,裁决时一定像犹太人的君主所罗门一样做出公正的裁决。赛德,你先回避一下,躲在我王座的幕后,到时我再喊你出来。而你,宰相,给我立刻传那个恶劣的警察长到庭,我在审问时用得上他。”
  两个人按国王的命令去办了。赛德从幕后看到父亲脸色苍白、消瘦,摇摇晃晃地走进大厅,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卡罗姆·贝克露出悠然自得的微笑,跟他的表兄侍卫长低声交谈,赛德看到这情景十分恼怒,恨不得从幕后跳出来,朝这个恶棍冲过去,因为他的一切痛苦和烦恼都是这个坏蛋造成的。
  厅里来了许多人,他们想听听国王怎样裁决。巴格达的君主在王座上坐下后,宰相示意大家安静,并且问谁是原告,要他到国王面前来。
  卡罗姆·贝克厚颜无耻地走上前来,说:“几天前,我正站在市场上我店铺的门前,看到有个人高声叫喊,手里拿着钱包,喏,就是旁边的这个人,他从许多店铺门口经过,喊着:‘谁知道赛德的消息,就可以得到这包金币!’这个赛德曾经当过我的店伙计,因此我就对他说:‘朋友,请过来!我可以得到这包金币。’这个人现在这样仇恨我,但当时他非常友好地走了过来,问我知道些什么。我回答说:‘你也许就是贝内察,他的父亲吧?’他高兴地回答说:‘是的。’于是我告诉他,我怎样在沙漠里发现了这个年轻人,怎样救了他,给他吃穿,最后又怎样把他带到巴格达。老人听了,非常高兴,把钱包送给了我。可是,你们瞧瞧这个蛮不讲理的人吧,我后来说,他的儿子在当我的伙计时,偷了我的钱逃走了,可他不相信我的话,跟我争吵了好几天,要我交出他的儿子,并把钱包还给他。这两样我都无法给他,因为这笔钱是我给他提供信息的酬劳,至于他的那个不规矩的儿子我也无法给他找到。”
  现在轮到贝内察申辩了。他描述了他的儿子,说他儿子是个高尚而有道德的人,决不会去偷人家的钱。他请求国王认真调查这件事。
  “我想,”哈隆说,“卡罗姆·贝克,是你揭发了这起盗窃案,你尽了自己的义务。”
  “那当然!”贝克满面含笑,大声地说,“是我亲自把他送到警察长那里去的。”
  “把警察长带上来!”国王下了命令。
  像有魔法似的,警察长马上出现了,这让大家吃了一惊。国王问他是不是有这件事。警察长承认有这件事。
  “你审问了那个年轻人没有?他是否承认偷窃?”哈隆问。
  “没有,他非常顽固,甚至说,只有在你的面前才愿意交待。”警察长回答说。
  “可是,我记不得曾经见过这个人。”国王说。
  “哎呀,干吗要见过呢?要是这样的话,我每天都得给你送上一大帮子流氓,他们都想跟你谈话呢!”
  “你应该知道,我是任何人的话都愿意听的,”哈隆说,“如果证据确凿,年轻人真的偷了钱,你就用不着把他送到我面前来了。你,卡罗姆,也许有证据,可以证明被偷的钱一定是你的,是吗?”
  “证据?”他脸色煞白地说,“不,我没有证据。你知道,我们信徒的主宰,金币都是一样的,这一枚就像那一枚。我哪能找到证据,证明那一百枚金币是我钱箱里少了的呢?”
  “你凭什么证明那笔钱是你的呢?”国王问。
  “就凭放金币的钱包。”卡罗姆回答说。
  “你把钱包带来了吗?”国王问。
  “就在这儿。”商人一面说,一面掏出了钱包,递给宰相,让宰相交给国王。
  可是,宰相接到钱包时,惊讶得叫起来:“凭着先知的胡须起誓!这只钱包是你的吗,你这条狗?钱包是我的,我在里面装了一百枚金币,后来给了一位勇敢的年轻人,他冒着巨大的危险救了我。”
  “你能够对此起誓吗?”国王问。
  “当然咯,就像我将来愿意进天堂一样,”宰相回答说,“因为这是我女儿亲自缝制的。”
  “哦!哦!”哈隆喊了起来,“这么说,是人家对你说了谎,警察长?你为什么相信这只钱包是商人的呢?”
  “他起过誓。”警察长胆怯地说。
  “那么,你起了伪誓?”国王大声喝问商人。商人站在国王面前吓得面如土色,浑身颤抖。
  “真主,真主在上!”他大声喊道,“我当然不敢说什么话来反驳宰相,他是一个可信的人,可是,啊!钱包确实是我的,被卑鄙的赛德偷走了。如果他眼下在这里,我给他一千枚金币也愿意。”
  “你到底想怎样处置赛德?”国王问,“说吧,我该派人到哪里把他抓来,让他亲自在我面前招供?”
  “我已把他送到一个荒凉的海岛去了。”警察长回答说。
  “哦,赛德!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不幸的父亲叫喊着,哭了起来。
  “他承认自己有罪吗?”哈隆问。
  警察长脸色苍白,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最后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承认了。”
  “你其实还没有把握,是吗?”国王声色俱厉地问,“我们还是问问他自己吧。出来,赛德。而你,卡罗姆·贝克,你得先付一千枚金币,因为他眼下就在这里。”
  卡罗姆和警察长以为见到了鬼。他们跪在地上,大声叫着:“饶命,饶命!”
  贝内察高兴得几乎晕倒了,他一下子扑进丢失多时的儿子的怀抱里。现在,国王极其严厉地问道:“警察长,赛德就在这里,他有没有承认自己有罪?”
  “没有,没有!”警察长哭着说,“我听信了卡罗姆的一面之词,因为他是一个有名望的人。”
  “我让你当警察长,难道是叫你听有名望的人的话吗?”哈隆·阿尔·拉希德勃然大怒,“我要把你在荒岛上放逐十年,你在那里好好想想什么是公正。而你,卑鄙的家伙,唤醒了一些昏迷的人,不是为了救他们的命,而是为了让他们当你的奴隶。像你刚才讲过的那样,你该付一千枚金币,因为你答应过,如果赛德亲自来作证,你就愿意支付。”
  卡罗姆暗自高兴,他这么轻松地从这桩官司中脱了身,正想感谢仁慈的国王。可是国王又接着说:“你为了一百枚金币起了伪誓,该打一百记脚掌心。此外,赛德可以选择,或者接管你的店铺,让你当他的脚夫,或者你支付他当店伙计时的酬金,每天十个金币。”
  “国王,让这个卑鄙的人滚吧!”赛德大声说,“我不要他的任何东西。”
  “不,”哈隆说,“我要让你得到补偿。我替你选后者:每天十个金币的酬金。你可以算一下,在他的店里当了多少天的伙计。现在把这两个家伙带下去。”
  他们被带走了。国王领着贝内察和赛德来到另一个大厅里,他亲自对贝内察讲了赛德怎样救了他。他的话不时被卡罗姆·贝克的号叫声所打断,他正在院子里为起了伪誓受鞭打一百记脚掌心的惩罚。
  国王邀请贝内察跟赛德一起住在巴格达。贝内察答应了,他请求让他回家一次,把他的财产搬来。赛德住在知恩图报的国王为他建造的府第里,生活过得像王侯一样。国王的弟弟和宰相的儿子成了他的宾客。那时,在巴格达流传一句谚语:“我愿意像贝内察的儿子赛德那样善良、幸福。”
  “像这样讲故事,别说讲两三夜,就是讲十几夜,我也不会打瞌睡。”当猎人讲完故事后,圆规匠说,“这是屡试不爽的好办法。从前,我在一位铸钟匠那儿当学徒。钟匠很有钱,但一点也不吝啬。有一次我们接到一件活儿干,他却一反常态,变得十分小气,大家都感到奇怪。那是为新教堂铸一口钟,我们这些学徒和伙计得整夜守在炉旁看火。我们想,钟匠师傅一定会打开酒桶,让我们开怀畅饮。可是事情并非如此。他只让我们每小时轮流喝一口,然后听他讲一生的经历。他讲完后由工头讲,一个个地轮下去,谁也不打瞌睡了,因为我们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不知不觉,天就亮了。直到这时,我们才明白原来这是师傅用的巧妙的办法,他让我们讲故事,保持头脑清醒。后来,钟铸成了,他毫不吝啬,把自己的美酒全拿出来,让我们喝,作为那个夜晚的补偿。”
  “这是一个聪明的人,”大学生回答说,“毫无疑问,讲故事是治疗瞌睡的灵丹妙药。因此,我不喜欢在夜里一个人呆着,否则,到了十一点,睡意袭人,我就抵挡不了。”
  “乡下农民也是这样想的。”猎人说,“妇女和姑娘们在冬天的晚上总要点灯纺纱,她们也不是一个人留在家里,因为那样纺着纺着会睡着的,她们总是聚在一间所谓的灯屋里,大家一面干活,一面讲故事。”
  “是啊,”车夫接着说,“但她们讲的故事往往令人毛骨悚然,因为她们讲的是什么在草地上行走的火怪,或者是在夜间作祟的妖怪,以及吓唬人和牲口的幽灵。”
  “她们讲的故事,当然不是最好的,”大学生回答说,“我承认,我是非常反对讲这些鬼怪故事的。”
  “哎,我的想法正好相反。”圆规匠大声说,“我听到一个可怕的故事时,总是感到很高兴。这就像外面雷鸣电闪,狂风暴雨,自己睡在屋子里一样,听到雨点打在瓦片上,自己却在干燥的地方感到很温暖。是啊,点着灯,大家在一起,听人讲鬼怪故事,那种感觉是又满足,又安全。”
  “可是事后呢?”大学生说,“如果有人轻易地相信可笑的鬼怪故事,那么等到他一个人在黑暗中时,不会感到恐怖吗?他不会去想故事中可怕的情节吗?我一想起童年时听过的鬼怪故事,直到今天还感到生气。我是一个活泼、机灵的孩子,也许显得过于好动,所以奶妈并不喜欢我。她没有办法让我安静,就想办法吓唬我。她给我讲了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的故事,讲它们如何在房间里作祟。如果有一只猫在地板上走动。玩耍,她就神色慌张地凑近我的耳边,悄悄地说:‘听到了吗,孩子?那个死鬼又在上楼下楼了。他把脑袋挟在腋下,但他的眼睛却像灯笼一样闪闪发光,他没有手指,全是爪子。他要是在黑暗中抓到一个人,就会拧断他的脖子。’”
  大家听了这故事都哈哈大笑起来,但大学生却接着说:“当时我还年轻,不明白这一切其实都是假的,编造出来的。我不怕大猎犬,我能把每一个小伙伴都摔在沙坑里,可是,我一到黑暗中,就吓得闭住了眼睛,因为我相信,又到了那个死鬼出来的时候了。我害怕到这种地步:天一黑下来,我不敢一个人走出门外。父亲看到这种情况,给了我不少惩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摆脱不了这种幼稚的恐惧,这全怪我那愚蠢的奶妈。”
  “是的,这是一个大错误,”猎人说,“人们不该给孩子讲这种荒唐的故事。我认识一些勇敢而又能干的猎人,我可以向你保证,平时,他们面对着三个敌人也不会畏缩——可是,当他们深夜守在林中捕捉野兽或偷猎贼时,他们会突然变得胆怯起来,因为他们会把一棵树当成可怕的鬼魂,把一丛灌木当成妖怪,把几只萤火虫看做精灵的眼睛,这精灵也许正在黑暗中窥伺他们呢。”
  “我认为,”大学生说,“这样的故事不仅对孩子们是有害的,而且对任何人都是有害的。有哪一个明智的人愿意谈论这类鬼怪的行为呢?这些玩意儿其实只在傻瓜的头脑里出现,在那里作祟,在别的地方是没有的。这种故事对乡下人危害最大,他们荒唐和愚蠢地相信这类故事,而纺纱间和酒店又是孳生这类故事的场所,那儿的人紧挨着坐在一起,用令人可怕的声音讲一些恐怖的故事。”
  “是的,先生!”车夫说,“你说的话有道理。有些不幸的事恐怕就是因这类故事造成的,我的妹妹也因此丢了性命。”
  “怎么?因这些故事!”大家惊讶地喊了起来。
  “是的,是因这些故事而丢了性命。”车夫接着说,“我父亲住的那个村里也有这种风俗,冬天的晚上,妇女们都围在一起纺纱。小伙子们也赶来凑热闹,讲一些故事消遣。一天晚上,大家又讲起了鬼怪的故事。小伙子们讲到一个老店主,他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可是他在坟里作怪。每天深夜,他都从坟里爬出来,像他生前那样一面咳嗽,一面慢慢地朝店铺走去。他在店铺里称糖和咖啡,还自言自语地说:
  
  四分之三磅,半夜里四分之三磅,
  到了白天就是整整一磅。

  “许多人都说看到过他,女人们开始害怕了,我的妹妹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她想显示自己比别人聪明,便说:‘这一切我都不信。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她说是这么说,可是她没有办法让人信服,因为她自己就很害怕。这时,有个年轻人说:‘如果你真的相信人死了就回不来了,那么你一定不会怕他。他的坟离不久前死去的凯特辛的坟只有两步远。如果你有胆量,就到墓地去,从凯特辛的墓地上摘一朵花送给我们,这样,我们才相信你是不怕老店主的!’我的妹妹不愿将来被人嘲笑,于是说:‘哦!这对我来说太方便了。你们到底要什么花?’”
  “‘那里盛开白玫瑰,这是别的地方没有的。你就给我们采一束白玫瑰吧!’她的一个女友说。我的妹妹站起身来就走,小伙子们都称赞她有胆量。女人们却摇摇头说:‘但愿她平安回来!’”
  “我的妹妹朝墓地走去。月光皎洁明媚。妹妹打开公墓大门时,听到时钟打了十二下,她心里害怕起来。她走过几个她熟悉的坟墓,等到走近凯特辛坟旁的白玫瑰,看到那个老店主的坟墓时,她更加害怕了。最后,她到了那儿,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摘下几朵白玫瑰。这时,她好像听到附近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回头一看,离她两步远的坎上滚下一堆泥土,一个身影慢慢地从泥土里站了起来。这是一个老人,面色苍白,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睡帽。我的妹妹吃了一惊。她又看了一眼,想证实自己没有看花了眼。可是这时她听到那个人瓮声瓮气地说:‘你好,姑娘,这么晚了,你从哪儿来?’一阵恐惧攫住了她。她连忙站起身来,经过一座座坟墓,朝纺纱房奔去,一到那里,便气喘吁吁地讲她看到了什么。说完,她虚弱得支撑不住,只得让人抬着送回家中。第二天,我们才明白,原来是一个掘墓人在那里掘一座新坟,他跟我那可怜的妹妹说了这些话。可是,这已经无补于事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听到这消息,就染上了热病,三天后就死了。送给她的花圈上的玫瑰花还是她亲手摘下来的呢!”
  车夫不做声了,眼里噙着泪水,其他人都同情地看着他。
  “这个可怜的孩子就是因为轻信鬼神故事而送了命,”年轻的金匠说,“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想讲给你们听,可惜它和这一件悲惨的事有相似之处。这故事叫《斯泰恩福耳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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