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阿布纳
作者:威廉·豪夫 译者:曹乃云、肖声
老爷!我是摩加多人,摩加多位于大海边。我讲的故事发生在强大的穆莱·伊斯玛
埃尔统治菲茨和摩洛哥时,你也许很愿意听吧。这就是那个什么也没有看见的犹太人阿
布纳的故事。
正如你所知道的,犹太人遍布全世界,他们到处都一样:狡猾,机灵,生就一双不
放过任何利益的鹰眼,遭受歧视,而且越受歧视越狡猾,他们明白自己的处境,并且为
此感到自豪。可是,犹太人有时也会吃狡猾的亏。阿布纳在一天晚上走出摩洛哥城门散
步时,便证实了这一点。
他头戴一顶尖尖的便帽,身穿一件寒酸而又不十分干净的大衣,不时地从一只不愿
让人看到的金罐内悄悄地撮出一些鼻烟嗅嗅,然后捋捋翘起的胡须,眨巴着一双眼睛,
眼神里充满着恐惧和担忧,流露出贪婪的神情;那双眼睛总想侦察一番,看看是否能够
发财,于是他内心一刻也得不到安宁,尽管如此,那神情中又显得十分心满意足。这一
天,他有几笔好生意要做,实际上也是如此。他是医生,也是商人,只要能赚钱的,什
么都干。今天,他卖掉了一个犯有小错误的奴隶,买下了一驮子橡胶。此外,他又给一
位富有的病人制了一剂汤药,不过不是在病人痊愈前,而是在他快要病逝的时候。
刚才他散步走出一片棕榈和枣树林时,突然听到背后有一群奔跑着的人在大声叫喊。
他们都是国王的马倌,跑在最前面的是马倌领头,他们不安的目光朝四面搜寻着,像是
在焦急地寻找失落的东西。
“老乡,”马倌领头气喘吁吁地问他,“你有没有看到国王那匹带着鞍辔的马跑过
去?”
阿布纳回答说:“那可是世上最好的一匹马,长着小小的马蹄,马蹄铁是用十四罗
特的银子打成的,鬃毛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泽,就像学校里安息日使用的灯架,它有十五
掌高,尾巴足有三英尺半长,马嚼子是用二十三开黄金做的。”
“正是它!”马格领头大声说。“正是它!”马倌们也异口同声地说。“它就是埃
米尔,”一位老驯马师说,“我给阿布达拉王子说过多少遍了,他骑埃米尔时必须给它
戴上轻勒。我知道埃米尔,我也早说过,它会把他摔下去的。可不,他这下摔痛了背,
我说不定要赔上脑袋了,我早就说过的——可是,快告诉我,它往哪儿跑了?”
“我压根儿就没有看到马,”阿布纳微微一笑,回答说,“我怎么说得出国王的马
跑到哪儿去了呢?”
马倌们听了他前后矛盾的话惊讶不已,他们正要逼问阿布纳时,不料又发生了另外
一件事。
天底下巧事也真多,正在这时,王后的小猎狗跑丢了。一群黑奴奔跑过来,打老远
就大声嚷道:
“你们看见王后的猎狗没有?”
“先生们,你们找的可不是一条公狗,”阿布纳说,“它是一条母狗。”
“反正都一样!”跑在最前面的宫廷侍官高兴地说,“阿丽纳,你在哪儿呀?”
“一条小小的长毛垂耳狗,”阿布纳继续说,“前不久下了小狗,长耳朵,卷尾巴,
前面的右腿是瘸的。”
“正是它,一点儿不错,正是它!”黑奴们齐声叫了起来,“是阿丽纳。王后发现
爱犬丢失了,十分懊丧,几乎痉挛起来。阿丽纳,你在哪儿?如果不能把你带回后宫,
我们回去可怎么交待呀?喂,你快说,你看见它往什么方向跑了?”
“其实我连一条狗也没有看见,而且,我根本不知道真主保佑的王后陛下还喂养着
一条长毛垂耳狗呢!”
马倌们和侍官勃然大怒,他们骂阿布纳不知羞耻,竟敢拿国王的财产寻开心。虽说
事实并非如此,可是他们却怀疑是阿布纳偷了狗和马。当其他人继续寻找时,马倌领头
和侍官一把抓住犹太人,把这个面带微笑、内心狡猾又恐惧的人押到国王面前。
国王穆莱·伊斯玛埃尔听说事情的经过后勃然大怒,立即召开宫廷常务会议。由于
事关重大,他亲自主持会议。开始审理时,被告先被痛打了五十下脚掌。阿布纳大声呼
叫,哭泣,发誓自己是清白的,答应把事情的原由说清楚。他寻章摘句,援引经典或者
法典上的箴言:“国王的冷酷如同年轻狮子的吼叫,而他的恩典却是浇灌青草的甘露。”
他还大声说:“只要你的耳朵不聋,眼睛不瞎,你就应该停止对我的鞭打!”可是,这
一切都无济于事。
穆莱·伊斯玛埃尔终于做了个手势,他以先知和自己的胡须发誓:如果跑失的马和
狗找不回来的话,就拿这个家伙的脑袋去抵偿阿布达拉王子的痛苦和王后的不安。
摩洛哥王宫里还响着阿布纳痛苦的叫喊声时,马和狗被找到的消息传来了。阿丽纳
是被人在一群狮子狗中偶然发现的。这群狮子狗非常驯服,可是跟阿丽纳,这只如同宫
女一般的爱犬待在一起显然是极不相称的。埃米尔则是跑累了后,在塔拉河边的草地上,
把鲜嫩的青草当做宫廷里的燕麦吃得津津有味时被发现的。埃米尔活像疲惫不堪的宫廷
猎手,在狩猎时迷了路,只好在农民家里吃黑面包和黄油充饥,忘记了宫廷餐桌上的那
些美味佳肴。
穆莱·伊斯玛埃尔让阿布纳对自己的举动做出解释。阿布纳看到虽然为时已晚,但
还有可能为自己辩白一番,于是他在神圣的王座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做了如下的说明:
“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你是王国的国王,西方的主宰,是公正之星,真理之镜,
是智慧的根源,你像灿烂的黄金,像闪光的钻石和坚硬的钢铁,你的容貌光彩照人,请
听我说吧,因为你恩赐你的奴隶在你面前说话,我向祖祖辈辈尊敬的神发誓,向摩西和
先知发誓,我的确没有亲眼看到你的圣马和仁慈的王后陛下的爱犬。不过,请听着,这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天劳累下来,我出去散步解乏,不知不觉地走进一个小灌木林,我在那里遇到
了陛下的马倌领班和宫廷内院的黑人总管。后来,我又发现棕榈树之间稀松的泥地上有
一道动物的脚印。我呢,对动物脚印是非常熟悉的,因此很快就认出这是一条小狗的足
迹。尽管泥地高低不平,但在足迹之间却有几道持续不断的小沟。‘这是一条母狗,’
我自言自语,‘它有下垂的乳房,不久前刚下了小狗。’此外,前爪旁边的泥地上还有
两道轻轻拖过去的痕迹,这告诉我,那头动物有一对漂亮、宽大而又下垂的耳朵。我还
看到,稀松的泥地上每隔一段距离总是明显地被掘了一个大洞。我想,这小狗一定有一
条毛茸茸的长尾巴,它有时喜欢用尾巴拍打泥地。还有一点也没能逃脱我的眼睛,它的
一只爪子在泥地上留下的痕迹不很深。为此,我不能不说那是王后陛下的狗啊,请恕我
的冒昧,那狗有点瘸。
“至于陛下的骏马,是这么回事:我走在灌木丛中的小道上,突然发现有骏马奔过
的痕迹。我一看到那种高贵而又娇小的马蹄印,那种整洁而又坚实的马蹄印,心里顿时
明白:这一定是匹契尔纳种良马,它是所有马中最名贵的马。三个月前,尊敬的国王向
法兰克君主出售了一批契尔纳骏马。生意成交的时候,我的弟弟鲁本正在一旁,仁慈的
国王为此赚取了一大笔钱。当我看到马蹄印跨度又大又均匀,有条不紊地往前延伸时,
我想:它奔跑起来姿势优美、高雅,只有我们的国王才有这样的马。我想起了《旧约全
书·约伯记》中对战马的描述:它踩地有力,欢快奔腾,向披金挂甲的对手冲锋陷阵;
它嘲笑胆小鬼,从不受惊,从不躲避挥舞的宝剑,即使箭筒总是当啷有声,投枪和长矛
寒光闪闪,它也不会退让。我发现地上有闪光的东西,便像平时那样,弯下腰去,仔细
察看,原来是块大理石,疾驰的快马的马蹄在上面划下了一道印痕。我认出马蹄铁是用
十四罗特白银打制的,我从蹄印上能够辨别出马蹄铁是用哪种金属做的。我散步的那条
林间小道约有七尺宽,我看到棕榈树上的灰尘不时有被掸落的痕迹。‘那是马用尾巴扫
的,’我对自己说,‘这尾巴有三尺半长。’另外,这里的树从地面到树冠大约有五尺
距离,我看到地面上有许多新落下的树叶。这一定是它疾驰而过时用马背碰下来的;那
么,这匹马该有十五掌高;你看,树下灌木丛中有一绺金光闪亮的马鬃,瞧吧,那一定
是匹栗色马!我刚刚跨出小树丛,在一块岩石上有一道金色的痕迹立即映入我的眼帘;
‘这道痕迹你应该熟悉的。’我自言自语地说。可是,这究竟是什么呢?显然是一块试
金石划在岩石上留下的一道细如发丝的金色痕迹,即使是荷兰七省联邦金币上小人儿手
中的箭束,也无法刻得这样精细。这道印痕肯定是逃跑的骏马在跳跃时用马嚼子碰出来
的。尊敬的万君之王,我早就知道你那高贵而又阔绰的气派,当然我也知道,即使是王
宫里最差的马,戴上除黄金以外的马嚼子,都会显得不体面。事情就是这样,如果……”
“好吧,向麦加和麦地那起誓,”穆莱·伊斯玛埃尔大声地说,“我认为这才是有
眼力。这样的眼睛对你很有好处,狩猎总管,它们可以帮助你,你不用喂养一大批猎犬
了。而你,警察大臣,有了这样的眼睛,你就比你手下的那班差役和侦探具有更加敏锐
的观察力了。好吧,老乡,鉴于你有非凡的观察力,我很满意,我愿意宽待你。你刚才
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五十下脚掌,这些值五十枚金币。现在,我要罚你一百枚金币,给你
免了五十枚,你还得付五十枚。行了,掏出你的钱袋吧,将来可不允许再肆意嘲笑宫廷
的财产了!我对你可是宽大处理的。”
宫廷上下的人看到阿布纳具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国王言
之凿凿地说,他是个聪明的家伙。可是,这种说法却不能抵偿他的痛苦,也没法弥补他
失去的那么多的金币。阿布纳一面呻吟,一面叹息着,从口袋里一枚一枚地往外掏着金
币,他还把每个金币放在指尖掂一掂,算是对它们一一告别。给国王逗笑取乐的施奴里
站在一旁耻笑他,问他这些金币是否都在栗色马用马嚼子划过的那块石头上验证过。
“今天,你用智慧换取了荣誉。”他说,“不过,我不相信你从此以后会吸取教训,保
持沉默。我愿意为此再以五十枚金币打赌。先知是怎么说的呢?‘驾御车辆的四匹快马,
也追不上一句脱口而出的话。’阿布纳先生,如果它不是跛脚的话,恐怕连追风狗也追
不上。”
碰到这件令人痛心的事后不久,阿布纳又一次来到阿特拉斯山间绿树成阴的山谷里
散步。突然,又跟上一次一样,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追上来,领头的人冲着他大声喝问:
“嘿,好朋友,你看到国王的贴身警卫黑人戈洛了吗?他逃走了,一定是从这条路
进入山区的。”
“将军先生,无可奉告。”阿布纳回答。
“什么,你不是那个狡猾的犹太人,那个既没看见马也没看见狗的人吗?别拐弯抹
角了。这个奴才一定是从这儿走的。你也许嗅到了他在风中散发的汗味?你看到他在草
地上急速逃跑时留下的脚印了?说啊,那个奴才一定是从这儿走过的。他是唯一能用吹
箭筒打麻雀的人,国王非常喜欢以此消磨时光。你快老实说,否则,我就让人把你结结
实实捆起来!”
“我总不能把我根本没有看到的东西,说成我亲眼看到了。”
“犹太人,我再问最后一遍:这个奴才往哪儿跑了?还是想想你的脚掌,想想你的
金币吧!”
“哦,天哪!嗯,如果你们硬说我看到了那个打麻雀的家伙,那么,你们就奔那边
去吧!他要是不在那儿,就一定在别的什么地方。”
“这么说,你看到他了,是吗?”士兵们大声吼道。
“是的,军官先生,是你们要我这样说的。”
士兵们一阵风似地朝着他所指的方向奔了过去。阿布纳朝家走去,心里为自己的计
策而感到洋洋得意。
事情过去还不到一天时间,从宫里突然奔来一群士兵,他们闯进阿布纳的家,也不
忌讳冲撞了安息日的圣洁,就把他拖到了摩洛哥国王的面前。
“你这条犹太狗,”国王气呼呼地申斥他,“竟敢给正在追捕逃犯的国王使者,任
意地指一条错误的进山道路。我们耽误了时间,而逃犯却朝着海边急奔过去,差一点登
上一艘西班牙海轮。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士兵们,把他抓起来!打一百记脚掌!罚他一
百枚金币!把他的脚掌打肿,把他的钱袋掏空!”
哦,老爷,你是知道的,在菲茨和摩洛哥王国,人们执法是很快的。因此,可怜的
阿布纳既遭痛打,又被罚款,而且用不着事先征得他的同意。他诅咒把自己弄到捉襟见
肘地步的命运;只要国王丢失了一些东西,他的脚掌和钱袋就得倒霉。当他嘟哝着叹息
着,从宫廷上下的一片耻笑声中跛着腿离开大厅时,给国王逗乐的施奴里对他说:“阿
布纳,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知足一点吧!上帝保佑,我们仁慈的国王每次少了东西,
都能给你明显地带来痛苦,这难道不是你的风光和荣誉吗?如果你答应给我一笔可观的
小费,那么,只要我们的西方老爷丢失货物时,我每次都提前一个小时走进犹太人的胡
同,到你的店铺前,说:‘阿布纳,你今天别离开屋子,原因你自己明白。把自己反锁
在小房间内,直到太阳落山,铺门和房门都要加锁加闩。’”
哦,老爷,这就是那个什么也没有看见的犹太人阿布纳的故事。
这个奴隶讲完了故事,大厅里又是一片寂静。年轻的书生提醒老人说,刚才他们的
话题被打断了,现在请他给人家解释一下,童话的巨大魅力究竟在哪里。
“关于这一点,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老人口答说,“人的精神比水还轻,比水
还灵活。水能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最后穿透最坚硬的物质。精神像空气一样又轻又自
由,它又像空气一样,离地面越高,就越轻,越纯洁。因此,每个人都有一种强烈的欲
望,要求摆脱习俗,升华到更高的空间,让自己活动得更轻松,更自由,即使是在梦中
也无所谓。我的年轻的朋友,你亲自说过:‘我们就生活在那些故事里,我们跟那些人
共同思想,共同感觉。’这就是故事给你带来魅力的源泉。你听了这个奴隶讲的故事,
这故事只是由另外一个人虚构出来的,而你现在也进入故事中去了。你没有停留在故事
的外面,没有拘泥自己既有的思想,不,没有。你也进入了故事之中,经历了这样或那
样奇特的事件,因此,你就和故事中的人物共命运了。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你的精神
就超越了让你感到并不美好、并不精彩的现实世界。这种精神进入了一个陌生的、更高
的空间,变得越来越自由,越来越无拘无束。童话成了你的现实,或者说,如果你愿意
听的话,现实变成了童话,因为在童话中有你们的理想和现实。”
“我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年轻的商人回答说,“不过你说,我们生活在童话中,
或童话就在我们中间,这是有道理的。那种美好的日子还栩栩如生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
如果我们有闲暇的话,我们可以睁着眼睛做梦。想象一下吧,我们被发配到荒芜的海岛
上,在那里商量着该如何着手来维持我们的生命。我们常在茂密的柳树丛中搭建小房子,
采摘少得可怜的果实来充饥,尽管在百步以外的家中可能就有最好吃的东西。是啊,有
时,我们期待一位善良的仙女或者神奇的小精灵朝我们走来,并说:‘大地马上就要裂
开;只要你们光临我的水晶宫,留在那里,我的长尾猴仆人就会给你们端上美味佳
肴!’”
一群年轻人听了放声大笑,称赞他们的朋友说得有道理。“直到今天,”另外一个
人接着说,“我还不时地受着这种魔影的袭击。譬如说吧,我的弟弟突然闯进门来,给
我编造一则愚蠢的寓言,说:‘你知道我们邻居不幸的事吗?就是那个胖胖的面包师,
他跟魔法师进行了一笔交易,魔法师为了报复,把他变成一头熊。现在他正关在他的房
间里,发出可怕的嚎叫声。’我听了就会生气,骂他是个说谎的家伙。可是,换一种说
法,那就两样了。如果有人说,我的胖邻居去旅行,来到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国度,落
入一个魔法师的圈套,魔法师把他变成了一头熊。这样讲,我听了会慢慢地进入故事的
情节,会随着胖邻居一道旅行,经历那些奇遇。这时候,如果他真的披上皮毛,四足行
走,我也不会感到吃惊。”
一群年轻人争着说起来。酋长使了个眼色,大家又坐了下来。奴隶总管朝准备释放
的奴隶走去,请他们继续讲故事。有一名奴隶表示愿意,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讲了
个《可怜的斯特凡》的故事。等他讲完后,酋长和朋友们都热烈鼓掌。可是,这个故事
也未能拨开笼罩在酋长脸上的愁云。他仍然神色严峻,跟先前一样。年轻人都很同情他。
“可是,”年轻的商人说,“我还是不能理解,酋长为什么喜欢在这一天让人讲故
事,而且专门让他的奴隶讲。要是换了我,如果我有这种烦恼,就情愿骑马出去,走进
大树林里,找个真正清静、阴暗的地方坐下,绝对不会让那些熟人或陌生人的声音打扰
自己。”
“先知,”老人回答说,“先知从来没有被他的烦恼搞得焦头烂额,彻底崩溃。他
会变得严肃、深沉,但是,他不会大声抱怨,或绝望。当你感到内心阴暗和悲伤时,你
为什么偏要寻找林中昏暗的阴影呢?阴影通过你的眼睛进入内心,使得内心更加阴暗。
你应该向着太阳,向着温暖而又明亮的白天走去。白天的明亮和阳光的温暖一定会驱走
你的悲伤,给你新的希望。真主的爱沐浴着你,犹如太阳那样温暖、永恒。”
“你们说得对,”书生补充说,“在这样的一天,让周围的人提供帮助,共同驱逐
苦恼的阴影,这难道不正是一位主宰命运的智者的使命吗?难道为了忘却痛苦,他该借
酒浇愁,或者吸上几筒鸦片吗?我赞成这种讲故事的方法,彼此悲欢与共,这才是最高
尚的娱乐。酋长做得对。”
“是的,”年轻的商人回答说,“可是,他不是有足够的人给他讲故事吗?他不是
有足够的朋友吗?为什么偏偏让那些奴隶讲故事呢?”
“可爱的先生,这些奴隶,”老人说,“也许是由于各种不幸而降身为奴的,他们
可不是你们寻常所看到的那种未曾受过教育的人,也根本不是什么也不会讲的人。此外,
他们来自各种不同的国家和民族。可以相信,他们在家乡时一定听到或者看到一些稀奇
古怪的事。现在,他们可以讲给大家听。酋长的朋友还给我讲过一个更加有趣的理由,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些人迄今为止都在酋长家当奴隶,他们并没有重活要干。奴隶可是
要被迫干活儿的,这是奴隶和自由人之间的根本区别。按规定,他们在酋长面前必须卑
躬屈膝。他们不能主动地与他讲话,除非他问他们,而且他们的讲话必须简短。今天,
他们获得了自由,作为自由人,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家凑在一起,当着至今还是
他们的主人的面,长时间地讲故事。他们为此感到荣耀,他们通过讲故事获得了梦寐以
求的自由,这种自由显得更有价值。”
“看吧,”书生打断了他的话,“第四个奴隶在那里站了起来,总管大概示意他讲
了,我们不妨坐下来听吧。”
“老爷,”第四个奴隶开始讲了,“我住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那儿发生了一件奇
特的事。”他娓娓动听地讲了《烤焦的脑袋》的故事。
酋长听完故事热烈地鼓起掌来。他还微微地笑了笑,这可是多年未曾有过的事了,
朋友们都认为这是一个好预兆。自然,那些年轻人和老人也是如此认为的。他们为酋长
至少在半个小时内不思念儿子而感到高兴,因为他们都关心酋长,愿意为他排解苦闷和
悲伤。每逢他们看到酋长因不幸而愁眉苦脸时,他们便觉得心头郁闷;看到愁云在他的
额间被扫除片刻时,他们自然感到高兴。
“我完全可以想象,”书生说,“这个故事肯定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故事里一
定有许多奇妙而又滑稽的情节,使黎巴嫩高山上的苦行僧听了也会放声大笑,他可是终
生都还没有笑过一回的圣人。”
“不过,”老人微微笑着说,“故事里既没有仙女也没有魔法师,没有水晶宫,也
没有送上美味佳肴的地神,没有精灵鸟,也没有魔马……”
“我们真是惭愧,”年轻的商人大声说,“我们如此起劲地讲述童年时期的故事,
而这些故事直到今天还异常奇妙地吸引着我们;我们如数家珍地回忆起那些时刻,让童
话故事吸引着我们,而我们还以为就生活在童话王国里;我们如此钦佩地评价童话,你
一定会耻笑我们,会用一种细腻的方法批评我们,对吗?”
“绝对不会,我不会指责你们对童话的爱好。它证实了你们能如此愉快地置身于童
话之中,你们不像其他人那样把童话看成儿童游戏,你们并不为此感到无聊,并不想骑
上一匹马一走了之,或是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打盹,甚至迷迷糊糊地抽着水烟,相反,
你们愿意洗耳恭听,这是一笔永远也不会失去的财富。我不会因此而申斥你们。可是,
我感到高兴的是,还有一种故事能够吸引你们,使你们感到欢娱,这种故事与人们通常
所说的童话不一样。”
“你指的是什么?请详细给我们解释一下吧!什么故事与童话不一样?”年轻人十
分好奇,一起问道。
“我想,人们应该把‘童话’和‘短篇小说’区分开来,它们在公众生活中都被称
做‘故事’。如果我告诉你们,说我愿意给你们讲个‘童话’,那么,你们首先就会认
为,这一定是远离生活的故事,它只是活跃在完全脱离人间的另一世界上的故事。或者,
说得更加清楚点,你们在听童话时一定会指望出现不同于平常人的仙人。童话中出现的
仙女、魔法师、神祇和精灵等等,都决定了故事中人物的命运。整个故事具有一种神奇
的魅力,它清晰可见,如同织造的地毯和名家的绘画,即法兰克人称之为阿拉贝斯克的
装饰画一样。穆斯林是不许用颜色或绘画来塑造人的,那是一种罪恶,因为人是真主的
造物。人们在那些织品上看到人头与树木神奇地交织在一起,看到鱼人或灌木人。总之,
这些形象使人们想起了平常的生活,而它们又是异乎寻常的。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已经能够猜出你的意思了,”书生回答说,“不过,请继续往下讲吧!”
“从这个角度讲,童话是异乎寻常、令人惊讶而又充满神话色彩的。它不同于平常
人的生活,所以故事常常移到陌生的国度和久远的年代。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这样
的童话,土耳其人、波斯人、中国人、蒙古人都一样。甚至在法兰克也有许多童话,至
少我就听到一位博学的异教徒讲过类似的故事。可是,比起我们的童话来,他们的故事
显得十分逊色。我们有美貌的仙女,她们住在天堂一般的宫殿里,而法兰克人的故事中
则有一批玩弄妖术的女人,她们被称做妖精,那是奸诈、丑恶的人,居住在简陋的草棚
内。她们不是乘坐贝壳、马车,遨游蔚蓝的天空,而是骑着扫帚,穿过层层浓雾。法兰
克童话里还有侏儒和地下精灵,他们为非作歹,是一批长得奇形怪状的家伙。而人们讲
述的所谓的故事则完全两样了。它们讲的通常是人间的事,与平常的生活相适应。这里
令人称奇的却是关于个人命运的系列描述,故事中的人物不是通过在童话里常见的咒语
或魔法来改变命运的,而是通过自身奇异地适应环境来改变命运的,有的变富,有的变
穷,有的幸福,有的落魄。”
“说得对!”有一位年轻人连连叫绝,“这样美妙的故事在山鲁佐德讲的故事中也
屡屡可见,这些故事被称为《一千零一夜》。国王哈隆·阿尔·拉希德以及他的大臣的
故事就属于这一类。他们化装出去,看到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后来,这些事情又完全
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了。”
“可是,你们必须承认,”老人又接着说,“那些故事还不是《一千零一夜》中最
差的部分。这里有王子的童话,有三只眼睛的苦行僧的童话,有渔夫的童话。渔夫从海
底拉上一只箱子,箱子上贴着萨洛摩的封条,啊,这些童话与故事的起因、情节是多么
不同啊!可是最后却只有一个基本原因,它赋予两者各具自身的魅力,那就是我们共同
经历的一些令人注目而又异乎寻常的地方。‘童话’中的异乎寻常就在于让一位神秘的
魔法师介入平常人的生活,而‘故事’虽然按照自然法则发展情节,而发展的方式却是
出乎意料、不同寻常的。”
“好极了!”书生大声喊叫起来,“真是好极了,就让事情的自然进程也像童话中
超自然的发展一样吸引我们吧!可是这种吸引力在什么地方呢?”
“它存在于对具体个人的描述之中,”老人回答说,“在童话里,奇迹接二连三地
出现,人的活动很少出于自身的力量,故事中的人物及其性格只是草草地描述几笔。这
跟通常讲述的故事是不一样的,那里的每个人都依据其性格而行动或讲话,这样的方式
成了主要的事情,成了吸引人的艺术。
“例如我们刚才听到的《烤焦的脑袋》的故事。故事的情节从总体上来说并不引人
注目,也不让人感到突然,有关人物的性格反而搞乱了故事的情节。而裁缝这个形象却
让人感到很完美。人们相信,他们几乎看到了一位年老而又弯腰曲背补衣服的人。他或
许是平生第一回勤劳地剪裁,他和他妻子的心里都不禁笑了起来,还面对面地饮了一杯
浓咖啡。与这种平静相对的却是另外一幕,那是在他们贪婪地打开包裹,看见里面一颗
血淋淋的脑袋的时候。后来,人们几乎不相信听到或看到他悄悄地登上教堂的塔楼,喃
喃地呼唤信徒前来祈祷,并且在看到奴隶时好像被雷击中似的说不出话来。那是怎样的
一幕啊?再说理发师吧!你们不可以想象一下吗,一个老罪人,当他弹动琴弦时,便禁
不住地唱起来,还私自偷喝了许多不该喝的美酒?你们不是看到他给奇特的顾客端上理
发时用的脸盆,还抚摸着冰冷的头顶吗?这是面包师的儿子,是一个调皮的小捣蛋,即
使这样暗示一下,也是不好的!难道这一切不就是连续的滑稽剧吗?故事的发展虽然很
不平常,可是它在整体上不是凑合得非常自然吗?为什么呢?因为具体的角色塑造得非
常完美,从他们的气质中表现出来的一切活动如同来自真实的生活一样。”
“的确如此,你说得对!”年轻的商人回答说,“我还从来没有花如此多的时间认
真思考过,只是看一眼了事,有时感到很好看,有时感到很无聊,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你给我们送来了一把解开秘密的钥匙,这又是一块试金石,我们可以进行试尝,做出正
确的判断。”
“那就这样做下去吧,”老人说,“你们会越来越感到满意的,只要你们学会思考
你们究竟该得到什么,就会感到满意的。可是,你们瞧,又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准备讲
故事了。”
这时,第五个奴隶开始讲起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