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黑点儿
当我赶到蓟门小区的一个街心花园时,已是下午4点18分了,这天如同所有平常
的北京深秋的日子一样,蓝色的天透着灰气,金黄的斜阳懒散地拖在地上。卫宁坐
在一条石凳上,低着头,一动不动,脚边散落着一些枯叶。偶而有风吹过,他的头
发和叶子便随风飘动几下,又静止了。夕阳照射下的卫宁和冰冷的石凳,灰白的树
干,零落的黄叶,死寂的空气共同存留在1999年10月19日一个萧索的下午。也许从
前有过,也许以后还有,但这一天对卫宁来说可能是一个刻骨铭心的下午,至少在
听完他的陈述后我这样认为。
听到脚步声,卫宁微微扭了下脖子,在眼角的余光中瞥见了我的身影。
“来了?”“来了!”他的回答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冷而闷。
“很久了?”“嗯!”又静默了,我似乎听得见空气流动的声音,脑中有许多
念头在翻滚,但却无法找到适当的借口去追问,因为眼前的卫宁和两个月前的卫宁
相差太大了,我想知道为什么,但……
“我想走。”“走?”我还没从一堆问题中爬出来,所以没听明白,“上哪儿?”
“不知道。”“那你…”“你有烟吗?”“有。”我掏出烟,扔给他,他捏了捏,
从中抽出一支,点着,恶狠狠地吸了一口,咽下去,烟慢慢从他的口鼻中涌出来,
在烟雾的袅绕中,卫宁灰暗的脸色似乎有了缓和,我坐在一边,耐心地静静地等待
下文。时间吱吱地滑行了很长一段距离后,卫宁说了以下的话。
“我以前的故事是骗你的,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谁。骗人的日子挺有快
感,但黑暗中经常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从出事以后,我就想我该说真话了。”
(卫宁顿了一下,手在身上习惯地搓了挂,像是要擦掉什么,然后就恢复了原
来的坐姿。)
“再来根烟。从哪儿说起呢?”
(他没有抬头,把烟点着,嘬了一口。)
“你可能会吃惊,我是山里来的。在你们眼里,大山是一个神秘、美丽、长满
幻想的世外桃源,神秘是有点儿,美丽可就不沾边了,那全是他妈的……”
(卫宁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挺直身子,晃了晃,长出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
“没事,一提大山我就这样,压也压不住。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一天一顿稠饭,
一年洗两回澡,兄弟仁娶一个老婆,还是聋子。小时候我常想人要是吃饱了以后还
能干什么,后来,村里惟一的文化人、我的三叔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好,只要读书
就能出去看一看、我就老想着出去读书,老想着看看。后来,无师自通竟看懂了皇
历,三叔看我是块料,就打保票让我上了学。”
(从他灰暗的脸色底下慢慢地冒出一种自信的光晕,他紧缩的身体也慢慢打开,
往日的卫宁又浮现在我的面前。)
“现在想想,那时也确实有点儿神,宇几乎是过目不忘,后来就背着老爸的大
裤权改成的书包到了乡里的学校,知道了什么是电灯棍,什么是粉笔,穿花衣服的
脸上很干净的女孩是什么样。你又吃惊了,我要是你也会的。在乡里没多久我就发
现了自已的长处。虽说我穿的破,吃的烂,但成绩总会招来一些羡慕的眼光,精神
上还是挺优越的。后来我进了城里的中学,眼界更宽了。大概就是那时,我知道男
女恋爱是什么事了,当然我指文雅的那种,不是山里男女造人的体力活动。上高二
时有一个人闯入了我的生活,(卫宁突然停住,夹烟的手指有点抖,喉结弹动了一
下,像是在艰难地咽下什么。)她……是我的外语老师,毕业没几年的大学生。在
我的眼中,她说话的神态、走路的姿势,甚至吐唾沫的动作都那么高雅、优美。每
天一闭眼面前晃动的全是她的影子,可我从没跟她独自说过话。为了接近她,我拼
命学外语,没多久我就引起了她的注意,或者说引起了她的好奇:一个成绩越来越
突出的学生为什么要有意无意地躲避她呢?终于在一个玫瑰色的下午,我好像又闻
到那股幽幽的味道了,你不要笑,真的,当时我真的闻到一种幽幽的味道。在狭长
的走廊里,她叫住了我,谈什么我全忘了,只记得一开始我不敢低头看她,脸上大
概有些红润,心跳得有点憋气,后来我鼓足勇气把目光从窗外看不清的景物上渐渐
移到她的脸上,终于弄清了在梦中老是出现的那张脸,眉毛,鼻子,嘴,红红的嘴
唇,直到现在我仍能感觉到它的质感。
(他的眼神变得极柔和,但很快消失了,又是那种木然。)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流氓。我想也是,想谁不行偏想老师,后来也许是我异样
的目光引起了她的警觉,我平静下来倒发现她的脸在慢慢地变红,她停止了谈话,
转身要走时留下一句当时明白现在却糊涂的话:‘你要干嘛?’我没干嘛,想想也
犯法?(说着他往后缩了缩,怕冷似的紧了紧衣服,眼神也随之灰暗下来。)当时
我觉得世界一暗,那四个字敲碎了我的粉红色的初恋。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儿变态?
没有?不是真话吧!这件事只有她知我知,我从没提起过,今天不知怎么就说了。
(静默,他缩得更紧了。)三个月后她结了婚,听说老公是一机关干部。今年暑假
我还远远见了她一回,很胖,看不出当年的风采,真没劲!当时这件事的压力挺大,
好像从小学带出来的自信有点动摇,幸亏那个老师很快就请长假了,反正也没人知
道,慢慢心里就平静下来,只是偶尔想起时心中的暖意还有余温。
(他好像真的平静下来,把烟送到唇边,轻轻地吸着,很悠长地吐了一口烟气。
有风吹过,带着那团雾打了几个旋,飘散了。)
“后来的日子就非常平淡,上课,吃饭,做作业,睡觉,再上课,吃饭,做业,
睡觉,有点烦但也没特别想过,总觉得要把书读好才能出去看看。说来你也许不信,
我对考试特有感觉,一提高考别人就紧张,我却像踩自家门槛似的,悠悠地就过来
了,而且还挺不错。发榜的日子我就像浮在云中,飘飘地往下看着别人羡慕的脸,
(卫宁的神色伴随着回忆渐渐舒展开,语音也明显地润滑流畅起来)看榜那天人挺
多,我费了好大劲才挤进去,刚站定,就听有人说:‘他就是卫宁!’‘嘿!小伙
子,真棒!’……在人们劈头盖脸的赞扬声中我明白了原因,我是第一名,高居榜
首。
“我从未有这么多的目光同时盯在身上的经验,当然就有些惊慌,但当看到身
旁那些女孩发亮的眼睛时,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热浪,腿都有些软,晕晕乎乎地,荡
在人群里,像阅兵的将军,真希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可……
(他脸色又变得苍白,身体缩得更紧了,头也无力地耷拉着。过了一会儿,他
才扬起头,吸了口烟,恢复了平静。)
“看榜也许是我一生都不会再达到的尖峰状态了。没过多久,通知书到了,家
里像贡神一样没人敢碰,最后还是三叔拆的,短暂的欢乐后是长久的沉默。两千元
的学费,不算多,可对山里人家那是什么概念,一个老婆或一家老小四年的花销,
上学的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也就从那时起我明白了钱是什么东西,当你
需要它时,它比什么都重要,尊严、自信、智慧、知识全是扯淡!(他毫不掩饰自
己的激动,说话的声音猛一拔高,而且有点颤抖。)老爸一辈子没求过人,为那两
千元几乎敲遍村里所有人家的门。没钱的人家陪着叹气,有钱的人家干脆就不开门。
刚来通知时的荣耀全没了,现在别人见我们就像见瘟神一样远远躲开。从那时起我
打骨子里厌恶大山,厌恶梯田,厌恶石头房子,厌恶我熟悉的一切。也是从那时起
我开始撒谎,开始向陌生人隐瞒自己。在精神的摧残中我熬了一天又一天,到开学
前五天时我绝望了,我的手中只有三百七十二块六角四分钱。北京那所大学的门似
乎在渐渐地合拢,从门里吹出的诱人的香气在慢慢地消逝,我在绝望的等待中感到
眼前的大山正黑沉沉地压上来。
(他停住了,把头埋在臂弯里,似乎想要躲避记忆中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四周愈发显得寂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继续回忆。)
“我又一次闻到北京的味道是在两天之后,三叔的到来重新点燃希望的火花。
邻村有一户人家,是做小本生意的,有一些闲钱。昨天找到三叔,说可以出钱供我
上学,但有一个条件:他们家有一个男孩,今年28岁了,还没娶上老婆,据说是智
力有点问题,他们要求用我16岁的妹妹去换那两千元钱。三叔不敢做主,认为他们
是有点过分,但也是一条最后的出路。他们在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打算告诉我,
只想先拿到钱让我上学,等我走了以后再具体谈婚期的事。第二天老爸把我叫到大
屋,有很多长辈已经坐在屋里了,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庄重、神圣、幸福的表情。
大家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块儿,前几天因为借钱的不愉快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老爸
拿出用红纸包着的两千块钱,沉稳而坚定地说:‘这是学费,你可以去了。’我愣
在那儿,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接钱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昨晚小妹的哭声,虽不
全明白,但我能猜到这钱的来路。本想拒绝它,可外面世界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我还是默然地接过了钱。深夜我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四周黑乎乎的,一片死寂,偶
尔有几声狗叫。新的希望所带来的喜悦在渐渐地消退,现实的处境使我重新审视这
笔钱,小妹为了让我上学已作出很大的牺牲,她只读了两年书就去田里干活了,现
在又要为我而付出她终生的幸福,我被一种负疚感压得透不过气来。从她那儿我突
然想到了另一条出路,我也可以出卖自己。(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恶狠狠的快感,
像是对一股无法抗拒力量的自虐式反叛。)在开学的前一天终于有人付钱买了我的
身体。(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语焉不详,我模模糊糊听出来,是一种借种生子的
陋习帮了他。)我用老爸的大裤权改成的书包装着那两千元钱离开了大山,离开了
我熟悉的地方。
(说完这些话,他极为疲倦地闭上眼睛,像是要结束那段痛苦的回忆。烟头被
风吹得发出一闪一闪的红光。当他睁开眼时,先甩了一下手臂才开始新的讲述。)
“一进北京觉得天也蓝,树也绿,人也精神,但现在感到这一切都变得越来越
灰暗,越来越让人不耐烦。记得刚到校时,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我像一只飞过的
小虫子,在他们头上快乐地转来转去,没人注意我,可我能闻到那种梦中时常出现
的味道。开学的头几个星期我一直在亢奋地跑。一直想融人这个欢乐的海洋,但不
久我就发现雪融化后的大地的真面目,是那样的……
“用什么词呢?杂乱,肮脏,对,肮脏。人们不再关注成绩,不再关注学习,
却不断地会有人问:你衣服什么牌子,你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你穿什么牌子的鞋,
甚至一小裤衩也有人想问问是什么牌子的。有很多以前我听都没听过的新名词不断
涌来,让我的记忆第一次有了畏难情绪。不过好在大家一看我的装束一般就不同我
讨论生活问题,但……(烟夹在手中没动,空咽一口唾沫,弹了弹烟灰。)有一次
无意中的遭遇战彻底摧毁了本已几乎不存在的自信。你知道外语院校里说的词典一
般指文曲星之类的电子辞典。一天晚上,在自习教室,我正看书,后腰被人捅了一
下,有人说:‘辞典我用用。’我想都没想就把那本翻得很破的别人送我的词典往
后递,没人接,我在要扭头的一瞬间突然意识到了为什么,果然有一个女生声音低
低地说了一句:‘Sorry!’我的手僵了一下,在往回拉那本沉重的书时,我幻想拉
书的手臂是别人的。我始终没敢回头,眼前熟悉的字母变成一堆乱爬的苍蝇,身体
在变硬,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要飞出去一样嗡嗡直响。我现在又听到了,我要歇一
歇……
(卫宁扔掉烟头,两手捂住头使劲往中间挤,我能听到骨节的响声,在寂静的
夜里显得格外清脆,那似乎是他灵魂深处发出的呻吟。)
“回忆是痛苦的,但有些东西却总也赶不走,老在脑子里盘旋。从那件事以后,
我就经常头痛,而且老是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议论我。我开始疏远一切人,
一切有人的地方,但同时内心对物件的渴望与日俱增。终于在一个下午,好像是下
午,我第一次有了不劳而获的经历。(他在说到不劳而获这四个字时有种很奇怪的
表情,羞涩中夹杂着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从自习教室回宿舍的路上,我无意中
看见楼前的晒衣架上挂着一件T恤衫,是‘鳄鱼’牌的。当时心中动了一下,也没多
想。从宿舍到餐厅打饭时又瞄了一眼,它还在那儿挂着。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眼是
闭着的,可心仍在窥视那件随风摆动的T恤衫。天色暗下来,我飞奔下楼,它还在。
我站在黑影里静静地看着那件在向我招手充满诱惑的T恤衫,脑中突然冒出一本硕大
无比的电子辞典,我想占有它,但我最后还是一步一步踱回宿舍,躺在床上看着白
得很暧昧的天花板,对自己说:如果我能找到九个污点,我就去拿那件T恤衫。然后
我开始全神贯注地寻找,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在刚刷过不久的
天花板上找污点不是那么容易,我的目光像蓖子一样梳了一遍,只找到六个,还有
三个在哪儿呢?我坚韧不拔地开始了第二遍,终于在屋子的西北角又找到一个,电
灯棍根部靠左的位置也找到一个,心中一阵狂喜,还有最后一个。第三遍,第四遍,
真的没有了,我有些泄气,蹲坐在床上,不知该干什么。我正准备放弃这次行动时,
眼前有东西飞过,是一只苍蝇,脑中有电光一闪,就它了。我双眼一直盯着那只苍
蝇不敢让它脱离视线,苍蝇盘旋了几圈露出想落在墙壁上的企图,我抓过一本书砸
过去,苍蝇被迫继续盘旋,无奈地转向灯棍,又想停在灯线上,我拿起枕巾一扇,
风力把苍蝇吹离灯线,飘向天花板,它大概是真的累了,顺势翻身趴在了天花板上,
第九个污点!我很坦然地穿上鞋,气定神闲地漫步到楼下,旁若无人地摘下那件T恤
衫,还比了比大小,顺手一卷,夹在腋下,又漫步回到宿舍,打开橱柜门往里一扔,
锁上门,长吁一口气,就睡了。你说怪不怪,那天夜里我睡得特死,第二天精神还
很愉快。
(他在说这些话时显得极放松,就好像在谈隔壁人家的轶闻趣事,与自已一点
关系都没有,而且还略带夸张地加一些调侃的语气。)
“后来,我橱柜里的东西多起来,一开始是衬衫、裤子、毛衣、鞋,后来又有
了手表、钱包……每回都像一次精神的洗礼,开始是捡别人忘记的,后来就有意识
拿别人不注意的,再后来就有计划地找自己看上的。奇怪的是每次往橱柜里扔东西,
我都有股莫名其妙的亢奋,橱柜里的东西我扔进去就再没拿出来过,到底有些什么
我也不清楚。(他的脸上浮现出狐疑的表情,眼中有一种捉摸不定的光点。)我是
不是有病?上医院去过,不止一次,但没查出什么来。‘十·一’放假我出去了两
天,回来后就被保卫科送到公安局,公安局又送回保卫科,保卫科的人又领我到一
所精神专科病院查了查,回来后都变得心平气和,并且让我自由活动,只是每天下
午或晚上到保卫科签到。原来我挺明白现在倒有些糊涂了,反正现在课也不用上,
书也不用读,说是听结果,会有什么结果?
卫宁说完“结果”两个字后往里一缩,既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躲避什么,低
着头,不说话了。天完全暗下来,深秋的风已有些料峭寒意,随风偶尔翻动的枯叶
和卫宁的头发只是一座已停滞的雕塑上人工附加的装饰品。卫宁、石凳、树干和满
地的枯叶似乎已进入另一个时空,那里是如此安祥,静谧。
我抬头看满天星斗,心中在想:“会有什么结果呢?”一双幼稚的充满好奇和
渴望的眼睛,一张红润的布满光彩的脸庞,一个装了两千元的用裤衩改成的书包,
一本破旧的让人尴尬的字典,一只盘旋的无处藏身的苍蝇,一件舞动的充满诱惑的
T恤衫,一座凝重的拥有丰富内涵的人体雕塑……
会有什么结果呢?如果卫宁是病人,他可以继续做梦,但他将永远无法面对未
来,如果卫宁是常人,他可以继续生存,但他将永远无法面对过去。属于卫宁的也
许只有现在,因为现在什么都不是,什么也都是。对于这个深奥的哲学问题,我也
在问:“结果呢?”……
卫宁走时天边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然后就不见了。
1999年11月1日,我的呼机叫起来,上有一行字:“卫宁因病休学,已返乡,现
在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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