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A计划”
预备铃响了,开了锅的教室还没打算安静下来。凌厉已经结束和后面二胖的舌
战,转身正襟危坐了。绝不是因为她是班长,更不是因为她乖,只不过每天这时,
有个人会踏着铃声走进教室。凌厉坐在守门的第一排,目光正视前方,左右余光范
围约十来步。他的脚步声是她即使身处嘈杂的教室也能一耳就辨析出来的,如果屏
住呼吸还能轻轻闻到他身上带有洗衣粉的清香,据说此人酷爱洗衣服。于是每天这
短短几十秒就是这样的:那个人从走廊转进教室的一瞬间,从明到暗,光线在他脸
上动人一闪。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目不斜视,从凌厉桌前拐过。由于高三学生的桌
上都是书本高垒,且课桌拥挤,行距较小,所以进教室两步后九十度的转弯常使他
如果不想碰到凌厉的桌子就不得不撞在凌厉左手那排的桌子,于是书本轰然欲倾,
他停住脚伸手扶书的尴尬瞬间使凌厉恨恨的心情有一丝快感:为什么会“恨恨”?
反正女生对喜欢的男生总有“恨恨”的感觉。但大多数的情况下,他会从容走出凌
厉余光的最后一线,而那时,凌厉常有一种感觉。那最后一步,他的余光也曾飞快
扫过,凌厉叫他“惊鸿一瞥”。
每天,凌厉会沉下心屏住气地经历这几十秒,因为她相信专注地感受会使真实
时间变长,会使倏忽溜走的感觉变得真实。可是每次来不及沉醉在“惊鸿一瞥”的
幸福回味中,她又会突然非常强烈地动摇了,在反复相信、怀疑的自我折磨中,在
想人非非中开始起立,问“老师好”,上课,她会在明天中午更加认真地把握这几
十秒!
凌厉背后仿佛比别人多长一种感官,她能不回头也看得见二胖脸上讥笑加酸楚
的表情。自小失估的孩子就是比别人敏感,尤其是如果你家里还有一个后妈。不巧,
凌厉和二胖在这点上,是同命相怜。凌厉什么也逃不过二胖的眼睛,还因为她和他
同学六年,他公开地暗恋她六年。他从不追她,他只是坚持永远在她面前,且让人
人皆知他喜欢她。从进入青春期开始,凌厉先后乱七八糟地喜欢过N个人,用二胖的
话说是“先后改朝换代数次,但却没给过我一次机会”,真是肺腑之言,字字血泪
呀。但,这次,真的不同。
这是班主任语文老师李保权的课。听听他的名字!保权。校长秘书,脑满肠肥,
一脸横向。看来今天中午他又有“场”,脸上一层油光光的,刚揩完学生家长的油,
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一定要全显在脸上。他一喝多了话就无比多,满嘴跑火车,
下课了教学任务没完成就拼命拖堂,别的老师对他无可奈何。这几年他一肚子油水
快把20年前工农兵大学生的墨水挤没地儿了。上课时最爱引经据典些什么考试也考
不到的东西,譬如学《红楼梦》节选时,他一脸神秘摇头晃脑腿脚不停地抖动,还
撒着嘴咂咂有声地说:“《红楼梦》的语言呀,你们还小,不懂,不懂什么是‘银
样蜡枪头’,不懂也好。”学《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时,他意味深长地告诉同学
“嘴里快淡出个鸟来”这句话里有个通假字,不过不需要掌握。哼,就算不明白什
么意思,看看他那副嘴脸就能猜出绝不是什么好话。凌厉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烟酒嗜
好俱全的臭男人,想到他的老婆怎么能忍受这个鼾声如猪的丑陋躯体呢?唉,婚姻,
世间多么不幸的组合。这堂课是期中考试总结。全班总分排名,凌厉第8名,“惊鸿
一瞥”第23名。江苏是全国高考分数线一级高的省份,所以××这个苏北教育水平
落后的县城,即使是一中这种重点中学,如果你在理科班,第23名可以读大专,第
8名可以读二流大本,但文科班,第8名也许可以上二类大专,而第23名大概只有明
年复读了。凌厉心里沉沉的。几年前看过一个女作家形容她生活的小城是“在城这
头的街道撒泡尿,可以流到街那头”。××城里只有一条“繁华”街道,乡下人来
城里还不叫“进城”,叫“去街里”。凌厉知道自己将来是非走不可的,离开这个
县城,离开家,而只有上大学才能离开。后妈刚来她家时,她多次想过离家出走,
可是没处可去,而且小她四岁的妹妹不能没有妈妈又没有姐姐。按说后妈对她们并
不坏,只是这个女人来了之后,家就不再是家了,大家彼此的客气使家里的气氛难
言地沉重。全家人一起吃饭只有本来沉默木讷的爸爸唱独角戏,如果后妈说话,则
是家里的财政问题。“老凌,你这月工资才拿70%,小厉入冬的套袄褂子就别买新
的了,穿小了的给小灵,我有件颜色鲜艳的,小厉穿吧,大家就都委屈一下。”没
有人反对过后妈的提议,她自有她的不易。凌厉听过她跟邻居感慨“自己做续弦”
的苦衷,还嫌今年凌厉学校要的重点中学赞助费太贵了。凌厉一向好胜要强,她可
不想来年考个不好的大学还要自费。那样的话,就够后妈感慨四年的了。所以,学
习是非抓不可的了。可是那个青色的身影常使她心绪不宁,让人恨铁不成钢的23名。
凌厉借转脸问二胖考试情况之机,迅速地瞟了一眼坐在第六排的他,永远坐得
那么笔直,永远那么平平静静,不言不笑。他到底天天在想什么?他的家是什么样
子引临窗而坐的他,似乎只要一转脸就与这个教室格格不入了。凌厉祈盼有一天能
坐在他的身旁,在课堂分神的一刻,两人共同看到窗外一片秋叶静静地、轻轻地、
飘飘地落归大地。在静谧美满的注视中,她和他并肩坐在一张课桌前。
等凌厉回过神来,一套攻打计划已了然于胸。说来好笑,凌厉和“惊鸿一瞥”
同学两年还没说过话。县城重点中学里每班城乡孩子各半,其中径渭分明,尤其是
男女生之间,住校的都是农村来的,所以城乡区别分别叫作“走读生”、“住校生”。
由于凌厉是班长,和班中绝大多数人都说过话,但像“惊鸿一瞥”这样平平常常默
默无闻的,反而没有机会说话,而且自从凌厉对他有了“歹意”之后,更是不敢在
他面前造次。
凌厉的外号叫“鱼刺”,除了因为她一身骨头却还不如鱼骨头显得结实——叫
“鱼刺”恰当得多外,这个人说话做事人如其名,常令人有“如鲠在喉”的恨恨感
觉。凌厉自知在住校男生中形象不佳,他们那些男生哪见过如此泼辣的女同学呢?
住校女生每天低头来低头去,走读女生学习的叽叽喳喳问题问来问去,不学习的就
三五成群,整日就是谁酷谁帅谁穿得有款有型谁又被谁追。凌厉呢,天天大喊大叫
爱死了性感的梁家辉,还能满脸堆笑追着成绩好的住校男生要笔记抄逼得人家四处
逃窜,管起班级来公然宣布:“我这里只有集中,没有民主广争论起来咄咄逼人,
不容对方有喘息的机会。和男生关系紧张,凌厉自初中当班长就习惯了。那时她很
苦恼为什么男生全跟她不对付,结果年轻的班主任笑着告诉她因为那些男生都喜欢
她只好组成攻守联盟。上高中后,小男孩们变成大男孩,“跟风”恶习早就改掉了,
除了二胖一人坚持,其他人都有了自己的审美标准了,象凌厉这种人如鱼刺的就成
了“过气偶像”了。她其实才不在乎呢,十个喜欢你的也不如一个你喜欢的对你重
要。可是住校男生都说女班长太刺儿,而据说“惊鸿一瞥’在教室不显山不露水回
宿舍后就是住校男生的领袖,在这样的舆论背景下,他怎么看呢?
一层秋雨一层凉。凌厉最恨下雨。那双半旧的黑雨靴对城里女生来说已不多见,
凌厉每次穿它活像忆苦思甜的米老鼠。这对一个17岁的女生来说,已经是一个严重
的面子问题了。而上次下雨她打的那把断柄的旧黑雨伞被几个捣蛋的纨绔子弟当成
了经典笑话,那把可怜的雨伞在教室里被他们扔来扔去,有人高声问:“谁的古董?”
凌厉没有勇气站起来制止他们的肆意取笑,放学后等大部分走读生离开了,她灰溜
溜地从墙角地上悄悄捡起雨伞回了家。从此,她以任何理由拒绝再用那把伞,后妈
没有坚持让她打这把伞穿那双靴子,只是淡淡说了句:“你脚上的旅游鞋要等明年
春天再换新的。”一句话吓得凌厉乖乖地换了雨靴——她就这一双还算能跟上时代
脚步的鞋,但伞是无论如何不打的,宁愿生病。
周六,又是下雨。凌厉带着精心炮制的“计划A步”忐忑不安地等到放学。其实
今天下雨很好,冷清的天气和她冷清的外形还有他冷清的性格倒是很合适。生平第
一次开口说话在这样潇潇的秋雨天气,总会有些诗意吧,希望可以永远记住。终于
教室里没剩几个人了。一般情况他会最后一个离开。凌厉环视一圈,好,只有几个
住校男生各自零落在座位上埋头学习呢。凌厉起身,像每次要向别人讨教的样子,
若无其事地放轻脚步,走到“惊鸿一瞥”的桌前。“惊鸿一瞥”有一个别致的名字:
庄凡磊。“庄凡磊,这套题挺有意思的,有兴趣做一下吗?”其实凌厉往他的方向
走时,庄凡磊的心就开始收缩。她是班长,大家注意她是不可避免的,但她怎么就
会盯上他呢?不过,庄完全没有把握,敏感的他不能仅凭几个蛛丝马迹的眼神就自
作多情起来。他没有抬眼看她,接过几张纸。其实他抬眼,两人也不会对视,她没
有勇气正视他。有时候,她觉得他就像他每天穿的那件永远洁白挺括的白衬衣一样
纯洁,有一丝不为人察觉的骄傲。她不知道自己今天贸然出手会不会落成个笑话。
淡蓝的墨水笔迹在白纸上显得清秀幼稚。“好同学,如果你有远大理想而学习
成绩不如人意,你是否反省过自己,仔细检查自己的优劣势呢?看看下面的选项中
是否有你的情况,并根据选择结果参看后面的文字内容……假如这套测试对你自我
认识有所帮助的话,那么现在努力一定可以!好同学,好好干。”
庄凡磊不动声色慢慢地看着,凌厉两只手绞来绞去可以摩擦生火了。她突然觉
得今天的雨靴格外寒酸,凌厉不自觉地往桌子前靠一靠,企图把脚藏在桌下。她一
晃桌子,庄误以为她探身过来,吓得猛抬头向后一闪,凌厉被真的吓了一跳,二人
忽然对视的刹那间,彼此的脸上都是惊慌失措。
庄的表情刺痛了凌厉,她很想立刻掉头就走,这个拙劣又新意十足的手法真是
欲盖弥彰。庄凡磊看完之后,踌躇一会儿把那几张纸还给凌厉,好像带着一丝歉意
微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好像无法选。”凌厉“腾”地一下脸红了,接过“测试
题”羞愧万分地落荒而逃,庄凡磊是否还说了什么,她如何离开教室的,她自己全
然不知了。
庄凡磊望着凌厉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才凌厉脸红的样子,一反她平日
嚣张刻薄的作风,只是一个倔强的17岁女孩忽然楚楚可怜。那一瞬,庄发现自己怦
然心动。关于凌厉的情况,庄也略有耳闻。他曾从她的眼里观察出一丝绝望凄凉的
意味,因而面对她富有侵略性的个性,庄心里却生出一丝怜悯。这样一个女孩忽然
关心起一个从未相交的男生,的确让人惶恐。庄凡磊心事重重地过完这个周末。
周一,凌厉一脸了无生趣的德行刚进教室坐下,二胖腻乎乎的大头就凑了上来,
乐不颠儿地告诉凌厉有关“韩大嘴(韩乔生)语录”经典之句——“迅雷不及掩耳
盗铃之势”。一看凌厉很反常,二胖也停住声,深深地盯着她。凌厉似乎意识到自
己有点儿失态,抬眼睃了一下。面对二胖探寻的目光,凌厉觉得很累。二胖越是了
解她,她越想离他远远的。他们同命相连但从没谈过彼此的家庭。凌厉觉得二胖时
刻有对她倾诉的愿望,而凌厉从不想向任何人诉苦,更无法承受任何人向她诉苦,
她坚持认为破碎不可以和破碎相加。于是凌厉对后面的关注置若罔闻,这不是第一
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打开书桌抽屉准备拿书,与此同时,她发现一封折得四
四方方的信(?)静静地躺在桌肚里。一种预感像电流击中她。凌厉忽然像受尽委
屈的孩子很想痛快地哭一声,暖流在心里涌动时,鼻子却倍加酸楚。她掩过众人耳
目,隐蔽地轻展信笺,那个被她在暗地里熟透了的笔迹清新而敦厚地舒展开来:
“未能即时回答你的问题,深表歉意。至于我的实际情况,……高考或是人生
的其他挫折都可以用努力补偿,如果今年我未能考上一所如愿的学校,我会重来。
我深知命运给我们带来无可选择的身世,但同时它也给了我们可以选择的道路。愿
你从此开始健康、平和、明朗的生活。为了无愧于我们的青春:好同学,好好干!
知名不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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