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小孩都想谈恋爱
昨天下午放学,我推着自行车出校门,刚要骑上,就看见了李明。他头发老长
了,中间分开,有点像江口洋介,我都不太敢认了,只是那件蓝灰格子的衬衫样子
没变。他一只脚撑着地,躬着身子趴在那辆旧山地车上,用拇指和食指去拿嘴里的
烟。本来我想假装没看见,可是我又看他的时候,他正好回头看见了我。我笑了一
下,那样子肯定特不自然,特难看。我想起我右边脸上长了颗痘痘,就赶忙骑上了
车,回家了。
其实我们毕业前好几个月就不怎么说话了。我还记得去年春天,快夏天了吧,
差不多第三次模拟考的时候,有一天下午自习,班里挺乱的,我也学不下去了,和
他说了不少话,挺兴奋的。现在想起来,就是那次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过两句话以
上的交往。
李明挺聪明的,成绩也不坏,就是不太听话,踢足球,泡游艺厅;看漫画书。
好像他爸挺厉害的,管得挺严的,老师也常说,他有潜力,再努努力,有希望考上
本校高中。初三最后一次换座位,他换到了我前面。我知道老师是有意的,想让我
在学习上帮帮他呗。可是他从来没问过我问题,也很少听课,看漫画书,看武侠小
说,或者干脆趴在桌子上睡觉。有时候被老师发现了,我就踢踢他的凳子,他就把
书藏起来,或者从底下传给我。我们就有了点交情。
其实那时候我挺寂寞的。我有竞赛成绩,上本校高中是有保证的。可是别的同
学都处在冲刺阶段,紧张得要命。我也不敢表现得太轻松,怕激起民愤。我看他反
正也不学习,就老和他下下五子棋什么的。
其实也没玩过多少回,因为他中午总是不在。有一天,下午上课他都迟到了,
被老师批评了一顿,就回了座位。自习课的时候,我就偷偷问他去哪儿了,他说朋
友有点事,帮个忙。我知道他不想说,就没再问。第二天一大早,我刚放下书包,
他就回头问我:“你还记得张凤吗广我说:“怎么不记得。他现在干嘛呢?”“他
妈给他找了个大专班,学中医。”“那不是挺好的嘛!”“好吗?”
我听出来他最后一句话有点讽刺,他以为我瞧不起张风。张凤是他的哥儿们,
也是我初中惟一一个同桌,后来老师觉得我要参加竞赛,情况特殊,就一直坐在单
独的那排。我和张风同桌的时候,我还特小,只有1.38米,心理也特幼稚,完全是
个儿童。张风也还是小孩儿,学习不好,就知道踢球。不踢球的时候,也想着球,
特别脏,特别臭。中午踢完球,下午还老喜欢脱了鞋,晾脚,简直熏得人要命。我
就和他吵架,吵得很凶,一直到换座位。换座以后,我们关系倒不错,偶尔开开玩
笑。玩笑着,我们都长大了,有点像大人了,有点不好意思了。
初二下学期的时候,张风得了心肌炎,休了学。
我听出来他最后一句话有点讽刺,就说:“当然挺好了,他现在踢不了球,有
点儿书念,总比没事干好吧。”李明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我
昨天中午干什么去了吗?”我说:“不知道。”“张风看上了××中的一个女生,
我们收拾她男朋友去了。”
我当时真是很吃惊,其实这种事算不上时常发生,也是时常听说的,可是我还
是很吃惊。
不久,我又发现李明他抽烟。课间休息回来,我经常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儿。
说真的,挺好闻的,给我成熟男人的幻觉,像我那时候梦想的一样。但我还是忍不
住,像个什么什么的卫道士似的,对他说:“你是不是抽烟?”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没理我。我当时很生气,说:“抽就抽呗,有啥了不起的,又没要给你告诉老师,
有啥不敢承认的。”他很不耐烦,说:“你怎么那么无聊呢。”
他那时候的口头禅就是“无聊”,说出来都不一定是无聊的意思了,可当时我
确实觉得自己无聊了,所以气得要命。我就坐在那儿,越想越委屈,本来我以为,
他连打架的事都告诉我了,就是把我这个好学生当自己人了,我其实是想和他分享
偷偷抽烟这个秘密啊。可是,这么想着,就哭了。他大概是给吓坏了,又不知道说
什么好,就说:“来,咱们下五子儿。”
在这之后的那些天,我们真的成了好朋友,简直无话不谈。我们甚至谈起了人
生。那时候我正在想一些虚无缥缈的问题,以为是哲学。我问他:“你怎么从来不
在学校学习呢?”他笑了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故意的,好显得比别人聪
明。”我说:“不是吗?”他说:“你说,学习有什么意思,念高中,念大学,又
怎么样呢。再说,反正我回家也得学习,在学校还不得休息休息。”我说:“不至
于吧,这么虚无,好像受过多少挫折似的。”他就坚持问:“背这些政治是为了什
么,有什么意义?”我说:“意义,做什么有意义呢,抽烟,打架,以为自己是个
前卫少年?”他不说话了。我感觉到了,他被击中了。我有些难过,因为我也同样
困惑。
我们的对话并不是总这么无聊的。有一次,我问他××中的那个女生好不好看。
他说:“还行吧,反正我没看出来怎么特别。”我就笑他:“好看就好看呗,你怎
么就不能客观点儿呢,怕张风和你翻脸哪。”他就傻笑。我又问那女孩儿到底长什
么样。“就是短头发,挺高的,眼睛——其实长的和你有点像。”他说完,就目光
狡黠地看着我,我就只好生气了。
那几天,我真是有点心神不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老是想和他在一块
儿,说些无聊透顶的废话。我暗地里想,我是不是爱上他了?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恋
爱是什么样的,其实现在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比从前爱照镜子了,比从前更频繁地
洗澡洗头发了,我要是吃了葱蒜或者饺子,就会小心地嚼一点茶叶,再嚼一块口香
糖。我突然知道了自己脸上有七颗雀斑,还知道自己笑起来牙齿露得太多。
我也偷偷地观察他。他实在是和我的白瑞德差得太远,不够高大,不够强壮,
胡子只有毛茸茸的一点儿,若有若无。但是他干干净净的五官,清清瘦瘦的脸,在
我那时候看来,是精致的,亲切的。他细高不成比例的身材,我也觉得是敏捷的,
酷的。其实他挺朴素的,平头,格子衬衫。不像别的那些爱打架的孩子那样,染头
发,戴耳钉,那么张狂。
总而言之,我还满意。那时候,我很庸俗地想,这是我的初恋啊!?可是我不
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们虽然已经很了解对方了,也差不多是无话不谈了,可是这
样的问题我怎么才能得到答案呢。
说到底,我还是老师的小红人儿,是无忧无虑的好学生,是爸妈的衣着简单的
乖孩子。我见过他们的女朋友,都打扮得很漂亮,而且也知道自己漂亮,学习不太
好,打算考个面试很严的职高。虽然我也觉得她们活得很风光——出人成群的,男
生都注意她们,暗地里议论她们,经常有校外的人在校门口等着她们,甚至有人为
她们打架——但是我从没想过自己和她们一样,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又觉得李明不是一个庸俗的家伙,也许他和他的哥儿们不一样呢,谁知
道呢。而且我暗暗觉得,我们主要是精神上的默契,这就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和更大
的合理性。所以我说那些天我真是心神不宁。我观察他的言行,希望能找出我想要
的证据来。我总是为我的潜台词不好意思,又暗暗忧心。春天里,人是多么容易陷
人顽固的忧郁啊。我知道我有一半的情绪来自那些愚蠢的小说和可怕的电视剧,另
一半来自无法抗拒的季节和不可救药的年龄,可是我还是禁不住认为,我爱上他了。
我发明了一个新的游戏,很像恋爱的游戏。我们拿一小块儿纸片儿,在手里,
然后让对方猜在哪只手里。然后再猜。再猜。我每次盯着他眼睛看,就能猜对。有
一回,我连着猪对了十次,我们都很吃惊,以为这是奇迹。
于是我盼着另一个奇迹的出现。
我是多么渴望奇迹啊,渴望它来照亮我平凡的生活不安的内心,那么一个春天,
我甚至准备好了,放弃一些什么。也许那些身份,好学生,好孩子,本来就是我所
厌倦了的,想要抛弃的,可是我不知道吧。我像话剧里演的那样对自己说:“我们
要勇敢!勇敢!勇敢!”仿佛人生之谜有了解答。我觉得我鼓足了勇气。
我还记得那年春天,快夏天了吧,差不多第三次模考的时候,有一天下午自习,
班里挺乱的,我也学不下去了,很无聊。李明坐得很低,一件蓝灰格子的衬衫,挤
出很多横向的褶来,脑袋向后仰着,腿向前,蹬着前面的椅子,心不在焉地瞅着一
张考卷。他常常是这个姿势,这个姿势常常是我们胡说八道的开始。这一次也不例
外。
“喂,多少分?”我踢了他椅子一下。
“不告诉你。给我看看你的。”他转过头来,顺手把考卷反过去。
“政治啊,我得了98分,可是就是不借给你。”我笑着,很得意,拿着考卷往
后一靠,结果椅子差一点翻过去,赶紧扶墙。
李明他大笑,一伸手,就把考卷抢了过去。也不转身,拎着一角气我。我只好
不生气,坐稳了,看着他,说:“告诉我,你得多少分。”
我知道我当时的表情恶俗得好像拙劣电视剧里的故作成熟的女主角。
李明当时侧坐着,肘支在膝上,前倾,抬头,从前下方看着我,突然好像有点
严肃,说:“行啊,不过,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感觉到了什么,可我知道我有点害臊,我说:“哪道题呀?”
“哪道题也不是,是别的问题。”李明说完,脑袋就耷拉下去,瞅着他的鞋,
一双旧运动鞋,尖碰尖,跟碰跟,并拢,分开,并拢,分开。
我真的有点不知所措了,又隐隐有点兴奋。居然停了好半天——“什么问题呀,
这么神秘?”他却停了更长的好半天,几乎是不能忍受的好半天。终于开口,“如
果——”,声音很小,没有抬头,停一下说:“如果现在有人说他喜欢你,你会怎
么样?”
说完最后一个字,头微微侧过来,没有抬起。
我也不知道我是释然,是惊喜,还是慌张,总之最后我用戏台上的漫不经心的
腔调说:“有吗,谁呀?”
“没有我问你干吗,反正是你认识的一个人。”
“我认识的人多了,谁呀?”
“不能告诉你,除非你先回答我。”
“不说是谁我怎么回答呀,要是姜远怎么办哪。”
姜远是我们政治老师,刚从师大毕业,一副学生会主席的架势,李明和我都觉
得他烦人得要命。我放松了一点点。
“不是不是。不开玩笑,是咱班同学。”
“谁呀,说的跟真的似的。”
“当然是真的了。嗯——反正和我特好。”
“算了,你不告诉我,我也不问了,反正我也不当真。”我有点臊了,低头假
装收拾书。
他就那么瞅着我,突然说:“你总得给我个解答吧,是有人求我问你的。”
我知道我的脸色都变了,大概声音也变了,因为我不知重音在哪儿才好,“你
说的是真的吗,有人求你问我的?”
他低着头,知道我看着他,等着回答。
“真的。”
“好吧,不管是谁让你问的,你就说,我谢谢他了。”我有点抑制不住了。
“不管是谁?”
“嗯。”我不敢抬头,也不敢多说。
“是张风。”
我觉得我真的要坚持不住了,因为这未必是谎言。而他并没有转过去,像他应
该扮演的那样,却偏要盯着我。我不知道把手放在哪儿才好,我感觉到了我的头的
重量,我的脖子很酸。我突然抬起头,笑了一下,“其实张风挺好的,可是,又能
怎么样呢。”
“怎么样呢?”
那个下午的后一半都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得了。好像晚自习的时候,李明迟到
了,身上有酒味,很快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我也望着老师心猿意马,因为我的考卷
在他胳膊底下压着。那个下午以后的夏天发生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好像李明突
然很用功,模考成绩很高,然后就报志愿,体检,照毕业照,放假,中考。
开毕业典礼,写毕业留言,吃散伙饭,初中就这么完了。当时我想啊,等什么
时候再见面,我一定要问他,那次政治测验得了多少分,然后和他玩猜纸条。后来,
就有点儿忘了。直到昨天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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