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类的四个样本
胡上峰:“我今年大学毕业,可我做自己的事已经十年了”
“我不需要表面的标新立异,我喜欢逻辑的艺术”
今年6月中旬从北京大学光荣毕业的胡上峰不承认自己是“好学生”。“上中学
时,我曾因坐在电脑前玩了一夜游戏而旷课,并且央求父亲给我写病假条……”他
的自我介绍这样开头。
记者采访他那天,他的同学们正戴着学士帽照了合影又照单人照。笑容在北大
计算机系软件专业的毕业生们脸上定格。
“我们这个专业140个毕业生,每个人都有理想的去处——六七十人上研,十几
人出国,二三十人去外企,三十多人到国内大公司。最次的也能留校。我为什么这
么说?你想,我们这个专业有本事的谁会安心在学校‘熬年头’评职称啊?!早在
我们‘大三’的时候,几乎所有进中国的跨国公司都来了,在系里搭起了招聘的
‘擂台’。’身高1.85米以上的胡上峰说话直率。他冲招呼他照相的同学说:“我
有事儿。”
他的确很忙,如果不是接受采访,他这会儿应该以老板的身份出现在一家提供
网上技术服务的公司里。“像我这样的,据我所知就我一个。不过听说这几年每年
都有个把我这样的人。”
“我生长在一个标准的美满家庭。我不需要反叛什么。我只是在做自己喜欢的
事情。我不喜欢表面的标新立异,我喜欢‘逻辑的艺术’。”做自己喜欢的事、在
实践中调整自己的方向,已经有十多年了,尚未走出校门的胡上峰语气里已经有了
沧桑感和自豪感。这是一个屡败屡战的过程。胡上峰在其中锤炼技术,也寻找个人
价值与社会的“游戏规则”之间的内在逻辑。
“1992年,《软件报》上登了我设计的一个软件,那时商业化软件的市场尚未
成型。我的软件卖了120多块钱,在当时,以一个高一学生来说不少了。
“身为‘高知’的父母并不希望儿子‘不务正业’。不过,他们还是在一旁
‘耐心’地观察。”
让父母放心的是,在关键的时候,比如中考和高考的紧要关头,他们的儿子胡
上峰还是暂时放下了“喜欢的事”——电脑和“胡思乱想”,改做“重要的事”—
—复习功课。拼命读2、3个月的书,他考上了北京“市重点”实验中学;再“拼命”
2、3个月,他上了“北大”。
“高中毕业(1995年)那个暑假,我听说有几个人成立了一个叫‘逆火’的电
脑游戏开发小组。那个比我大半岁、从国外回来的小哥儿们是倡导者。你猜得对,
他就像是‘乐队的队长兼打架子鼓的’那种人,搞美术的,留长发。他们4个人。缺
‘主唱’——他们在报上招合作伙伴。我是作为第二程序员进入的。第一程序员比
我还小,当时他高中还没毕业。现在他已经是‘逆火’的技术总监,还在上大学。
我1996年底退出,觉得他们在经营上有问题。我们相处得其实很好。
“我喜欢电脑游戏。我已经讲过我曾经如何沉迷于此。离开‘逆火’后我和一
个大学同学合作搞游戏软件。终于有一天,不得不承认我们争不过国外那些已经具
有相当规模的大公司。
“1996年中,我接触到Internet,思考下一步做什么事。直到1997年底的这段
时间,我没干‘自己的事’,在外边给人做程序,打零工,也算是学点技术。
“我尝试过做Internet虚拟主机的生意,买一台电脑,提供‘网站空间’(IS
P服务),当时这种服务是被国内电信部门垄断,比国外这类服务贵得多。我做了一
次市场宣传,有一定反响。不过,当时相应的市场还没形成,我只得放弃。仅仅两
年,国内很多公司都在做这件事。
“1998年初我开始做因特网服务,跟人合伙,提供交互式的‘C+1’服务。199
8年一年靠广告收入把网站维持下来。正因为这件事,今年初,有人给我投资,我们
打算针对英语用户,提供高价值、经过技术处理的信息。我的价值就体现在处理信
息的能力上。为什么选英语用户?国内网络的广告市场还不规范,影响大未必能赚
钱。这样我们的竞争对手就是美国人。
“中国的人工成本低,对于美国的市场有优势。关键看你的项目怎样。为什么
中国人一进美国的‘硅谷’,在美国老板的指挥下就能成功?说明我们国家培养的
程序员并不差,差的是商业运作经验。所以我不去美国。我们现在的公司算得上黄
金组合,两个投资人在美国,程序员是北大和清华软件公司的毕业生。我的角色是
策划,提供一个目标——我有一些实际经验,我知道客户的需要,我知道‘游戏规
则’,我知道自己的实力。”
尽管口出狂言,23岁的胡上峰很清楚:这次,自己成功的机会依旧是50%。这
个时候,年轻是最重要的实力。“我已经把最坏的情况想到了,大不了再去找工作。”
曹永进:大学毕业1年,却有4年的“时尚媒体”从业经验。“我内心有一座火
山,我不断寻找火山口释放激情。偶尔,我的‘间歇症’也会发作”
24岁的曹永进早在考进南京大学新闻系之初,因为看了一盘时装发布会的录像
带就认定:我将来应该成为一个有影响的时尚评论员,就像国外‘时装秀’场上坐
在第一排的人。他们的双腿优雅地交叠着,笔记本放在膝盖上,他们那支握着笔的
手拄着下巴。一旦那杆笔落在本子上,就会对巴黎的设计师排行榜和未来的时尚的
潮流产生影响。”
为了这个目标,上“大二”的时候,曹永进开始在广播电台主持校园流行文化
节目。半年后,他在一家报社做兼职的时装记者。
“为此我的大学生活失去很多。别人的大学生活由读书。谈恋爱、弹吉他、参
加周末舞会组成。我的大学生活是逃课和出去工作。我和一个正式的记者是一样的
工作量。夏天的晚上,很多人在宿舍楼门外打牌。我要么得补功课,要么得写稿。
很多人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总是拿着厚厚的一叠稿纸。
“为了采访一个设计师,我曾骑自行车穿过整个城市。第一次采访时我非常紧
张。我记忆中最美的景色是那时江边黄黄的油菜花,压力释放后我注意到它们。我
换过一家媒体,并建立起一个与时尚有关的网络,国内的设计师、服装厂商、时装
撰稿人、服装学院的学生……我可以说是一直在关注本土化的时尚产业的形成过程,
了解了它的基本构架,也看到媒体和它之间的互动关系。我开始同时在电台和电视
台做时装节目。快毕业时为国内一家时装公司做华东地区的推广宣传活动的整体策
划。那个活动很成功。
“我喜欢时尚,我也喜欢为此承受的压力,我的激情鼓胀——我内心有一座火
山,我不断寻找火山口释放激情。把激情释放出来。但不断有人把我往一条既定的
路上拉。我干过的那家时装报纸隶属于纺织厅,学校推荐我当厅长秘书,前途是要
不了多久就成为一个年轻的处长。那家时装企业希望我到他们上海总部媒介公关部
做事,做一个白领。我希望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
“我不追求深刻、彻底,但我希望不停地尝试新东西。我的路是不停地‘跳’,
不是简单意义上‘跳槽’的‘跳’。大学毕业的留念册上,我的好朋友给我写了这
样一段话:‘你会从南京跳到北京、上海或者广州,再跳到巴黎。总有一天,在一
个就筹交错的时尚界的盛宴上,你忽然对着画面外的镜头说,你看,我征服了世界。’
这段话让我感动。我的目标很明确,但我需要寻找一个个具体的跳点。为了不让自
己犹豫,我常常切断自己的后路。”
一年前,曹永进来北京的时候把很多都丢在了南京的家里,包括父母对这个独
生子的牵挂以及许多心爱的物品。‘哦父母支持我。我父亲是‘老三届’的,他曾
失掉很多机会,所以他理解我。我那部手机也没带来。因为工作的关系上大学的时
候我就买了手机,我是我们学校惟一一个有这东西的人。但即便是为了工作而不是
为了炫耀,我也希望它出众——它是黄颜色的,醒目、甚至夸张但不让人讨厌的那
种黄。一个时尚记者说,他在南京还没见过有第二个这样的手机。”他带来的是一
颗雄心和三大本通讯录。
刚来北京的时候,曹永进在东直门租了一间平房住。时值冬天,他首先要学习
的是怎么生炉子。当朋友打电话询问他的境况,他乐观地说:“天花板很漂亮。”
当他在一些场合“光鲜登场”,和业内人士交流着对时尚新闻的看法,没人知
道他刚刚洗去脸上残留的蜂窝煤的痕迹。呈现给大家的总是一张干净、清秀的脸。
有人看了他的照片说他像香港演员温兆伦,这使他很不高兴。“不是温兆伦有什么
不好。我希望自己不像任何人而独立存在,不可‘拷贝’。”
曹永进的衣服都经过了改造,比如一件普通的黑色开衫,他把一块西藏风格的
咖啡色绣片缝在一只袖子上。牛仔裤更是每条都不一样。他的室友、摄影师蔡朝晖
“一脸无辜”地对记者说:“我本来穿衣服很严肃。你看现在,他趁我不在,把我
的三条牛仔裤都剪了。其中一条的后屁股上还有一个小洞,我的屁股长得又不漂亮。
好在现在是夏天。冬天我穿什么呢?那三条可都是‘名牌’啊!”其实这是蔡朝晖
在开玩笑。真实的情况是曹永进制造“无印良品”的精神影响了他周围的人。北京
的这个夏天热得有点猝不及防,蔡朝晖在曹永进鼓励下把一条长裤剪成了时下正流
行的“三股裤”,还带着毛边,毛边下是健美的小腿。曹永进的着装风格有点英国
街头的味道。不错,他下一个跳往的城市就是被称为“最新时尚之都”的伦敦。
“我将在那里学习时尚传媒。目前联系的学校都很看中我的从业经验。我不停
地换城市是想吸收每个城市的精华,但我拒绝被它同化——我知道很多东西是个人
的力量难以抗拒的。”
声称自己有火山般能量的曹永进也会突然间什么都厌烦了。“我曾打电话给朋
友,说‘活着没劲’,茫然,甚至绝望——看不清未来。但第二天也许就好了。我
称这是这个物质时代的‘间歇症’。”
张丹:“我不崇拜贝聿铭,但觉得他了不起”
“未来,我有两条标准”
刚从“美院”、“中戏”和电影学院的一大堆入学考试中脱身、已被美院录取
的张丹穿了一件白色的圆领“老头衫”出现在记者面前。在这个“新人类”出没的
繁华地段,没谁穿这种衣服。现在的文化衫T恤都花得不能再花了。白色,什么图案
也没有反倒特别。张丹还告诉记者,他的牛仔裤也很特别,只是别人看不见——他
把牛仔裤的腰连同品牌标志一并剪掉了。“牛仔裤的裤腰通常很硬。剪成无腰的,
舒服多了。”据说那个别人看不见的裤腰也被他尽心弄出毛边,裤子晾在美院附中
学生宿舍里曾受到不少赞扬。
或许美院附中的学生个个都希望自己与众不同。今年20岁的张丹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喜欢“斯沃棋”表,认为那种标新立异太表面。低年级时,他或许也以衣服上
沾染的颜料——学美术的学生特有的标记而自豪。现在,他说不上雕塑课、油画课
的时候,他喜欢穿干干净净的白T恤和蓝色牛仔裤。“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整洁,我
报了设计系。”
在报考美院的1000名考生中,张丹的专业课成绩居十几名。“创作”考试的题
目是“克隆”。
“上午出的考题,直到下午快到交卷时间我才动笔。我的第一个作品是《克隆
曲》。每个音符本来都是独立存在,有各自的存在意义,在《克隆曲》中每小节的
两个音符却是一模一样的,我一共画了六行。另一个作品的题目叫《克隆主义》,
是三张美国国旗。第一张,就像他们刚建国时那样,有十几个星。到了第三张,已
经是铺天盖地的星星,一模一样。”
张丹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他的聪明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努力打破传统标准,
同时又不违背原则——一套相当实用的原则。比如他说崇拜的人是“博学的人”,
“博学的人很‘酷’”。他把建筑大师贝聿铭归为“了不起的人”,但声称不崇拜
他。“我自己都惊讶我为什么不崇拜贝聿铭先生。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建一幢大厦设
计只是一部分,还要有许多审批手续,要和方方面面打交道。我认为贝先生综合能
力强。另外,很多有名的设计师背后都有工作室,有很多默默无闻的青年设计师在
搞设计却不能署名。”
对自己的未来,张丹说他已经做了这样的准备:把设计当成谋生手段,把画油
画留给自己;上班的时候开汽车作为必要的交通工具,业余时间飙摩托车,所有的
事都尽力做好。
按张丹的审美和价值标准,好是“力量、速度和性感”。“一个人可以不英俊、
不漂亮,但不能没有力量,不能不性感,我没法把它具体化,那是很个人的。”
张丹笑说在他女朋友眼里,他就是这样的人。其实他身上还有很重的孩子气。
他曾在一个日本老师的自由创作课上,把自己的自画像改造了一下,命名为“我眼
中的1937年”交上去。“老师拿到画的一瞬间手明显地抖了。我知道他不会给我高
分,但也绝不敢给我太低的分。所以我那堂课的成绩不高不低。”张丹坏笑着。
刘威:“那个‘张后代’说你们周围都是路通向四面八方。我觉得很茫然,我
在高考时‘克隆’了这样的状态”
刘威同时被两所高校录取,他选择了中央美院。这样他将与在美院附中同学四
年的张丹继续做同学。当然,选择的理由不是这一点,而是美院的考题《克隆》。
刘威认为这样的考题说明了美院对社会生活的敏感,他认定这样的学校是开明的、
活跃的。即将进入美院学习“环艺”的刘威已经在用一个“准建筑师”的眼睛观察
世界了。“我的一个同学用一叠剪纸来诠释《克隆》。我觉得用一个立体的东西表
达一个概念更深刻也更难。我考试的一个作品是《斗拱》——画了一个中国的建筑,
没用一颗钉子,我们的祖先把一根根柱子、大梁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稳固地延
续。我的另一个作品叫《矛盾空间》,四座一样的楼,呈十字摆放。分别以每个楼
为标准,天和地就总在旋转甚至倒置。我想表达一种混乱的秩序,人本来觉得自己
至高无上,这种心理被克隆出的另一个自己打破,很茫然。”刘威的创作考试得了
高分——90分。这是一个爱看成年人的书、爱和成年人讨论大问题的年轻人。
“北大有个研究后现代、绰号叫‘张后代’的人到我们附中讲过课。他说:
‘你们现在正处在一个向四面八方都能走的点上。’但怎么走?我反而很茫然。我
们这一代的父母很多是‘老三届’的。要么打我们,因为他们心理不平衡;要么溺
爱我们,这其实是他们自己的一种心理补偿。总之,他们不是我们的朋友,但他们
在物质方面给我满足。我想美国所谓的‘Y一代’。韩国和日本现在的年轻人也类似
吧。我们内心隐藏着一个小魔鬼。他可能附体在破牛仔裤上、男孩的耳环上,也可
能是别的。王小波、王朔记录了他们年轻时候的事,包括性。我们这一代没有受到
文学的关注。没人告诉我们如何长大。可是周围环境又迫使我们早熟,我这样初中
就进入艺术状态和社会过早接触的孩子,在一种莫名的压力下很可能产生一种‘诉
求文化’,如果大人都视而不见,保不齐会畸形发展。比如我们这些在集体宿舍度
过青春期的孩子对同性的态度。”
刘威有的时候还会在穿法上“做点文章”,比如把T恤反穿,把袖子捋上去。这
个看起来“很乖”的武汉男孩外表惟一离经叛道的地方是一只耳环,上学和在家的
时候他一般不戴。“我只是想尝试一下。就像其他年轻人染头发。”
记者把香港设计师尹泰尉和美国设计师汤姆·福特(Cucci现任首席设计师)今
年推出的新款牛仔裤的图片拿给刘威看,前者解构了传统牛仔裤的线条,后者在裤
脚上缀了一圈羽毛,在后屁股上贴了两个“非常印地安”的口袋。
“我觉得这反映了这个时代艺术和技术的关系,为了‘后现代’或者说‘后牛
仔’,把艺术变成一种技巧,再广泛传播。”刘威说:‘牛仔裤、黑T恤、白T恤早
在80年代以前就流行过了。如果说过去穿这些是为了显示‘我敢穿’,90年代的人
穿它们,‘敢’已经不是问题了。问题是你穿和我穿有何不同?因为我们不可能不
和别人穿得一样。”
尽管如此,“年轻人都想与众不同,但这越来越困难。你会发现很多别人都做
过了。另外,世界化是经济带动一切,那是精神的侵蚀。比如‘耐克’,本来只是
一个运动服饰的牌子或者说是个不错的牌子,但现在,它成了运动的‘最高精神’
了。我们美院附中的孩子也和其他高中的孩子一样,会对一双新款耐克鞋和T恤抱有
幻想,希望过生日的时候能得到这样的礼物,好朋友过生日能买得起这样的礼物送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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