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990年11月1 日星期四
孤女俱乐部的三名成员晚饭后就聚在宿舍内。全校师生的捐款已达三千多元,
多得出乎她们的预料。数那捐款箱里的钱时,幸亏有雷老师压阵,否则永远也点不
清了,她们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大一笔钱,分票、角票,十块、五十块的,她们眼都
花了。
钱已按雷老师的主张,下午存入了银行。晚饭后,她们要把这存折送往医院交
给郭顺妹。
“她需要时就能取出钱来用了!”洁岚说,“呵,大富翁一个!”
“她得雇个会计。”颜晓新说,“她数学一塌糊涂,这么多钱怎么算得过来!”
李霞安安稳稳地坐在床铺上,一整天,她都表现自若,仿佛已全然忘却了张玥
的获奖。别的同学谈几频道播放,她就散淡的笑笑,就如别人在谈一件离她十万八
千里远的事。她听见她们的谈话,心不在焉地说:“你们两个代表我去送吧,我有
些累,想早点睡!”
她们知道她心里的沉重,李霞不是那种善于假里假气的女孩,她伤心时爱大哭,
开心时爱大笑。她们立刻就心领神会地表示同意。李霞从日记本里取出一张郭顺妹
的照片,说:“把这个带上吧,这是郭顺妹的小学毕业照,她刚来上海时送我的。
假如她的医疗证没办好,就贴这张照片吧!”
照片上是一个眼睛凹下去,眼神定定的女孩,有些缩头缩脑,好像扮演的是一
个十分凄惨的角色,使人联想起童养媳什么的。掂着这张照片,这两个女孩心里一
阵怅然。
“没妈的孩子是棵草。”
“真是想不到呵!”
李霞“通”一下倒在床上,慢慢地又像虾那样缩起来,弓着背。她的身材堪称
一流,丰满。修长,可现在,她显然是高大的弱者,有点失魂落魄。
她们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关门时像做贼似的小心,把这静静的小家慷慨地留给
那伤感的人,让她痛快地倾泻苦闷。人也许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受一次挫折就坚强
一番,像炼钢似的。
到了医院,郭顺妹早已翘首以待了,她一手接过她们的存折,举起来瞄准似的
看了看数字,说:“天哪,千元户了!这么多呵,我假如用不掉,到时一定归还给
大家。”
“你少操这份心吧!”颜晓新说,“配合好医生!”
“大家待我真是太好了。真的,我很惭愧,过去总在宿舍里计较一些小事,像
一个小丑。”
“每个人都会有弱点的。”洁岚说。
“洁岚,我这个弱点不应该原谅,”这个穿病员服的女孩躺着,虚弱无力地说,
“有时我是特意要同大家格格不入的,是演戏,知道不,我没有一丝一毫出众之处,
我要靠这个保护自己……”
“别说了,郭顺妹。”颜晓新难过地说。
“不!不!”郭顺妹喘了口粗气,“你提别的都可以,但千万不能不让我说话!
平时我就一个人在这儿,太寂寞了,我想好了许多要告诉你们的事。”
洁岚也想竭力摆脱这种沉重的气氛,她从口袋里掏出照片交给郭顺妹。郭顺妹
把它塞到枕头下,告诉大家说,她小学毕业后,后妈就想让她辍学带弟弟妹妹,她
执意不从,学校也出来干涉。那之后,她在家就没一天好日子过。
“每天早上五点半,她就来催我起床,我睡得沉,她就用手掐我大腿、臀部,
反正都往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下手。她从不带好声气同我讲话,往往一开口就是一连
串脏话,有时她打招呼就是用手拧我,在那个暗房子里,她夭天虐待我,真的……”
“你为什么不上告?”颜晓新说,“应该让她这坏女人受到惩罚!”
“我爱爸爸,他是我惟一的亲人!他对这个女人是十分好的。”郭顺妹缓缓地
说,“我一天天长大了,她也看得出我眼里的仇恨,初一上半学期她又动手掐我,
我捏了把剪刀打算同她拼,她逃走了。她有件灰夹袄,过节才穿,我用剪刀把它剪
成碎条。从那以后,打骂消失了,再后来,她让爸送我回上海,她知道,我在那儿,
她一刻也得不到安宁!”
郭顺妹过去一向是个穿着凌乱,逻辑混乱的女孩,没有料到她居然有那样一番
催人泪下的感情经历,她此刻的脸毫无浮躁、虚假,显得格外安详,宛如一个人把
近在手边的面具一下子撕光,不再故作神气,不再掩盖长年累月的苦闷,于是,这
个人就一身轻松了。
“你真是不平凡,真的,你的毅力和勇气让我佩服。”颜晓新说,“简直像传
说中的女英雄!”
“我喜欢你的勇气,”洁岚说,“真心喜欢!”
那护士又跑进来给郭顺妹送药,她长得很美丽,很恬静,护士服一穿,真的像
仙女下凡。她对洁岚和李霞说:“小郭是个乐观者,有时静脉输液,多扎了几针,
她很轻松,还鼓励说,她不怕疼!”
“我从小就是熬出来的,这点痛真是毛毛雨。”郭顺妹说,“这位小丁姐姐有
个外国名字,叫南丁·格尔,我也立刻为自己取了个外国名字。为什么要淌眼泪呢?”
“什么名字?从哪国进口的?”
“从苏联进口的,”郭顺妹笑笑,“叫保尔!”
这个女保尔同大家谈笑风生,十分愉快,等到她们两个频频注意起钟点时,她
的脸才黯淡起来。她支撑着坐起,披着医院的白单子执意要送她们到病房大门口。
在过道上,她悄悄问:“黄潼近来好吗?”
“挺好,他没来看你吗?”
她落寞地摇摇头,说:“我梦见他要倒霉了,所以总是为他提心吊胆。”
洁岚说:“你别想他了,他会自己安排好一切的!”
长长的甬道空无一人,只有几盏寂寞的灯冷冷清清地散发着灰黄色的暗光,人
走过去,身影就长长地拖曳在身后。突然,郭顺妹开口了,“对一个人好,特别是
对一个男孩好,是不是非得要理由呢?”
颜晓新插了一句,“也许是不需要有理由的,而且,我觉得这是件很体面的事,
并不是肮脏的,对不对?”
“让新保尔说。”洁岚说。
郭顺妹咧开嘴笑笑,伸出手,对颜晓新说:“紧握你的手,颜晓新同志。”
这时,她又恢复天性,变成一个说话时深深浅浅喜欢吓人一洁岚和颜晓新急急
忙忙赶回家,因为那儿还有一个她们的姐妹,此刻她正在沮丧和受伤之中。她们走
开后,也许她会泣不成声地卸下心头的负担,让失败、碰壁的泪水痛痛快快地一涌
而出,剩下的,则是心灵的宁静。但当她们像跳舞似的踮着脚开了门,没料到房内
一片死寂。
“李霞!李霞!你睡了吗?”洁岚轻轻地问了几声,却不见有人答应。
颜晓新揿了下开关,霎时间,房内的一切都真相大白:李霞并不在此,家里空
无一人。
“她会去哪儿?会不会在房东老大那儿?”她们互相提出一长串疑问,然后不
约而同地朝楼上奔去。
房东老太太正在试穿新装,一套一套的,全都摆在床上,一味是灰兮兮的很含
混的底色和花纹,式样也是大同小异,就像一大握清仓的处理服装。她见两个女孩
闯进来,立刻抿住嘴笑起来,她一定是不感觉自己老得不像样子了,因为她的笑容
中带着羞蔽,仿佛她只有十五岁。
“呵,我女儿明天要回来了!我要陪她到处走走,不能大寒酸了!”她解释说。
“帮我参考一下,哪件好?”
“我们找李霞!”颜晓新探出头,直通通地说,眼睛四面八方瞄了一下,“她
不在吗?”
“李霞?找李霞?”老太大半天才把脑筋从衣服中转开来,“哦,是来找李霞
的!”
洁岚急切地问:“她没来过吗?”
老大太顿失兴趣,回答说:“怎么找我要人?我只当她是跟你们一块出去了!”
两个人又急急忙忙奔下楼。宿舍里,没有任何令人不安的迹象,被子、衣物,
包括李霞的众多的小饰品,一切都很规范,同平时没什么两样。这个原本拥挤局促
的房间,由于少了郭顺妹和李霞,就失去了原来的那种大家熟悉的气氛,特点不明
起来。
“你想她会去哪儿?”颜晓新问得很保守。
“会不会去肖老师那儿?”
“对!很可能!”颜晓新提议道,“我们去接她!”
洁岚做梦也没想到,去学校的半路上,居然碰上了刘晓武。他有些衣衫不整,
脸颊儿尖削了些,眼睛因而凹下去,显得更大了,他正独自一人踯躅街头。
颜晓新叫道,“你在这儿!”
“对。”他瞥了洁岚一眼,自嘲地说,“一个孤独的灵魂在散步。”
洁岚觉得自己紧张得像一根拧得很紧的麻绳,浑身都抽着,不知所措,头涨痛
得很凶,太阳穴那儿有根神经在扑扑地弹跳,无法控制了。
“你怎么那么潦倒!”颜晓新说,“像倒了霉似的。”
“反正……”刘晓武苦笑笑,“一个人这么走走也很快乐,比闷在家里好些。
你们快走吧,坏心情是会传染的,当心嫁祸于你们!”
“李霞不知去了哪儿,我们想到肖老师那儿找她。”颜晓新说。
“你们都那么相信这个肖竹清?”刘晓武愤世嫉俗,“他其实不怎么样。”
颜晓新愤愤然地“哼”了一声,拉了洁岚就走。洁岚这时只感觉自己像个木头
人,只会机械地跟着她走。走几步,忽然想起,刚才应该是大大方方地同他道别的,
他不是个坏人,况且,在她心里,至今还留着他的一席之地,因为他体贴入微的关
怀是难以轻易擦抹掉的,早已点点滴滴渗入她的心。
“洁岚!”刘晓武对着她们的背影叫道,叫声颤颤的,不容抗拒,“难道你不
认识我了?”
洁岚站下了,转过身看着这个大男孩:这个给她带来温暖也带来烦恼的人。他
垂头丧气地站立着,眼睛朝下看。他的躲躲闪闪像是鼓励了洁岚,她鼓足勇气,说
道:“我们欢迎你常来玩,做我们的好朋友。”
他的眼睛打量着她的脸色:“是你的真心话吗?”
颜晓新不耐烦了,抢着回答说:“我们宿舍没有说假话的人。”话音未落,她
就像绑架人一样,硬性催洁岚快走。
颜晓新永远也不会察觉,洁岚是多么感激她的解围!
两个女孩进了庆丰中学就直奔肖老师的宿舍,他的宿舍就在音乐室楼上的小阁
楼上,一条直而陡的楼梯的尽头就是。那儿此刻亮着灯,还传出一阵阵笑声,能听
出里头夹杂着女孩清脆的嗓j 上、曰。
洁岚激动地说:“他们师生和解了!”
“理解万岁!”颜晓新也大受感染。
敲开门,她们两个淋在一片柔和的灯光中,可脸上的笑容却都僵持住了:肖老
师的小屋中确实坐着位女宾,但并不是她们的同伴李霞,而是那个医院里姓丁的可
爱护士。
“你们?”肖竹清惊讶地说,“快进来吧,你们的消息可真灵通呵!”
小丁姐姐朝她们微微一笑,她的嘴长得十分优雅,启开着时,露出洁白如珍珠
的一口好牙,十分文气,迷人,她正坐在肖老师的床铺上,为他整理东西。她的动
作娴熟、妥贴。虽然肖老师并未向她们介绍她,但她那种沉稳神态已经说明她已是
他的贴心人洁岚说:“怪不得医院有事总让肖老师听电话!”
“呵,你们见过的。”肖竹清说,“上次在咖啡馆门口!”
小丁姐姐说:“医院里又碰到过几次,现在是熟人了!”
肖老师招呼她们坐下,一面就忙着把柜子里的打包带找出来。小房间里像要搞
撤退似的,东西都横一包竖一包地扎起来,乱得很。
颜晓新闷闷不乐地说:“你要去哪儿住?肖老师。”
“哦,少音协有房子,我以后就住那儿!”肖竹清笑笑,略带歉意地说,“这
次调动工作,十分突然,本来我想明天早上再向你们告别的,明天中午少音协派车
来接我。”
什么?肖老师要走?调少音协去?两个女孩虽是两种心情,可那种震惊程度却
是相同的,这对她们是一个坏消息。他是一个她们所喜欢的、敬重的人,特别是他
单身一人,以校为家,她们这些没有家的女孩总悄悄地把他当成她们的同类,感到
他特别亲切。他使这个早晚很清淡的校园增添了活力,同时也使她们心里有底,肖
老师二十四小时在学校的,万一有事,找到他就找到了保护神。
“非走不可吗?”洁岚有点黯然。
颜晓新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伤心地说,“肖老师找到了好地方,他怎么会肯留
下呢!
你别太天真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肖老师扬了扬眉,“我在庆丰中学执教十五年,一生中
最好的时候都是在这儿度过的,也做了不少事,现在要离开了,当然也舍不得。可
是,一生太短暂了,有了机会,我当然想图发展的。”
小丁插了一句话,“这次错过了机会,那可会后悔一辈子的,市机关和一般的
中学教师地位太悬殊了!”
肖老师赞同地看了她一眼,说:“从事业角度说,到少音协能培养更多的艺术
苗子!”
话到这儿,就算是下了定论了。洁岚叹了口气,说:“李霞没来过吗?”
“她怎么会来呢?”肖老师说,“你们带个口信给她,让她今后好好努力,遇
上难题可以来找我。还有洁岚,我已给你母亲去了信,没办法,只能辞去监护权了!”
他的口吻轻松,好像甩掉了什么重任。他对她们客客气气,但似乎有点漫不经
心,一边说话一边干着零活。这使洁岚感觉,肖叔叔是个极有责任心的人,他承诺
的事都会不折不扣完成,可这也并非需要他把感情投入进去;因而他一旦宣布此事
与其无关时,恨不能立刻就把一切干系都斩断。
假如雷老师要走,她会絮絮叨叨地找每一个学生,将优点缺点都点得一清二楚,
她已经永远不会对大家使用冷淡的客气了,因为她早已把心和感情溶进去,那些干
系将难以切断。
“我们走了。”洁岚说,“祝肖叔叔一帆凤顺。”
“呵,谢谢!”肖老师笑道,“以前对你管得较严,受人之托,出了事不是闹
着玩的,别骂我老糊涂就行。好,也祝你们快乐,顺利!”
门在她们身后无情地合上了,她俩用脚尖在幽暗而陡直的楼梯上探路。
“我有些后悔来这儿。”洁岚说。
颜晓新一言不发,她没有心情谈话。她们回到宿舍,李霞仍未回来。颜晓新支
起了画架,开始一幅新的画,她仍是画马。画一匹腾空而起的骏马。直到洁岚迷迷
糊糊打了个盹后醒来,发现颜晓新仍在那儿孜孜不倦地画着。
“呵,四点了!”洁岚说,“李霞还没回来。”
“我也等于在流浪!”颜晓新伤感地说,“好的心情渐渐远去,剩在这儿的只
是一副忧伤的躯壳。”
“画完了吗?”
“不,这是一幅杰作。”颜晓新专心致志地注视自己的作品,“它上面的每一
个线条都饱含着我的期望。我想把它赶出来,有急用。”
当洁岚再次醒来时,已是晨曦微露,薄薄的窗帘像被灯光照透似的,花色变得
淡起来,像化掉一般。那画杰作的女画家伏在桌上睡得香甜,画架上那匹十全十美
的大马边标注着一行小字:献给一位属马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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