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峡谷、大拐弯、大掉头
过了米林,雅鲁藏布江在密布冷杉、云杉和各种高山松组合的密林覆盖成的青
山之中奔流。河谷变得越来越狭窄了。我想,大拐弯到了。
“注意!江右侧,7782米,南迦巴瓦峰……”“注意!江左侧,7294米,加拉
白垒峰……”
这是东喜马拉雅山脉尾巴上的最后两座高峰,它们的高度都在海拔7000米以上。
披挂着银盔银甲的南边巴瓦峰与加拉白垒峰矗于云海蓝天之中,隔江对峙,俨
然有如一道门卫森严的峡谷之门。从这八九千米的高空望下去,那水面宽度仅有百
来米的蓝绿黝黑的江水,翻腾起白花花的水花,向南飞奔狂泻而去。(这和我后来
实地考察时看见的景致和情景完全不同——河谷两岸山坡有如千仞壁立,河谷底下
水流奔腾湍急,怒涛巨浪吼声如雷。峡谷之中雾雨缤纷,阳光射来便见处处虹飞霓
舞,光彩绚丽有如乘雷车疾行于天路仙乡之中,头不禁晕,目不禁眩。)
两山之间越来越窄,最后变得像一根细带一般的雅鲁藏布江,流到东经95度附
近,便忽然来了一个“狮子回头龙摆尾”——哗,来一个U字形大转弯,再来一个倒
u(n)字形的马蹄形大回环,然后折向南方,头也不回地奔流而去。这是世界上极
其独特的江河大峡弯。从这里开始,雅鲁藏布江便穿流在被誉为“西藏江南”和
“西藏西双版纳”的墨脱境内的低山热带森林之中了——书本上学来的知识在为我
做向导。
即便在空中鸟瞰这世界之最的大江流、大拐弯。大峡谷,也是令人心悸神眩的。
不妨老实地说句真话,在往下看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创造的景色时,我的双腿直
发酸,心往上提,胯裆夹紧,处于一种十分兴奋而又紧张的状态——尽管我平时在
学校以大胆出名,此时此地却不敢随便夸口,只得如实招来了。这是人类本能中的
“三怕”(恐高、怕蛇、惧怪)之———可是,我真幸运!我看见了这著名的雅鲁
藏布江大拐弯、大峡谷,是从天上看见的。(而且,一个月之后,我还在地上走过
它的一小段,拜访了这向来被人们视为神秘莫测的自然奥秘地区。)它像巨斧劈开
的夹缝里穿过的一根细线。
机翼下突然云雾缭绕。郁郁葱葱的碧绿与苍翠的阔叶林山地,水网稻田,影影
绰绰的草房,恍恍惚惚的芭蕉林……“呀,这是什么地方?”我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样,小霞客,这下面很不错吧!”好久没说话的骆叔,打破了沉默:
“这是喜山南坡的从墨脱到察隅地带。它们是属于亚热带气候的中低山谷地区,海
拔在2500米以下。这里,一年可以收三回庄稼哩!水稻、玉米、柑桔、香蕉、喜温
作物,应有尽有。风景之美,不可胜收。”说着,他小声哼起藏歌来了。我听不懂,
只觉得怪好听,也很耳熟的。
“别卖关子了,好好地用汉语讲给他听嘛!”蒲阿姨来了。
骆叔笑笑说:“这歌词,翻译出来是这样的:‘我不是没有家乡,/我的家乡
在一年三熟的地方;/不是我不爱家乡,/因为那里不出太阳。’——这歌,是我
们家乡的人流落出来时唱的。那是过去,我父亲、祖父他们那时的老歌了。”
“你的家乡在哪里?”我问。
“啰,我的家乡就在这下面呀!”骆叔往下面指了又指:“在江的这面,在一
个山谷的旮旯里。它连个真正的名字也没有,就我们一家人住在那里。”
“那,你……”我想问,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别问了,以后再说,抓紧时机观察下面的一切景物。别错过这机会,也许是
百年不遇呢!”
骆叔的话很有道理,也许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随着骆叔的讲解和蒲阿姨的补
充,我看懂了眼前的景色:
最高的山上,雪白的终年不化的是雪山,海拔在4500—4800米以上。往下是草
甸、荒漠地带,草丛。灌木、针叶林、针阔混交林、阔叶林。最低处,森林茂盛,
四季常绿,生长着繁茂的各种热带植物,藤萝如网,满山遍野是竹林、野芭蕉和野
柠檬,全然是热带风光。在这里,自下而上,从热带、亚热带到温带、寒温带和寒
带的垂直变化十分明显。在平原地区要几千里才能出现的寒、温、热三带自然现象,
在这里却出现在几十千米的范围里,真是蔚为奇观。
飞机来了一个左后转弯,从喜马拉雅山的最后尾巴上转过头去,沿着帕隆藏布
和川藏公路向西飞去。
“注意那个公路上的三叉口。对,就那边有个湖的地方。那里是然乌错,属于
昌都地区。往西一点点,出了然乌沟,便是林芝地区的波密。西藏最大的森林区就
是从这里开始的。向西,一直到工布江达,整个林芝地区几乎都是森林区哩!”
骆叔说到这里,站起来要走,回头对蒲阿姨说:“劳驾,我的伙计叫我哩,你
讲讲!”
蒲阿姨毫不推辞,马上接着说:“我没他那么熟悉这一带,他是从这森林里钻
出来的‘人精’、‘猴王’。西藏是全国最大的林区之一,指的就是这里。西藏是
我国目前森林最多,原始森林面积最大的省区。林区就是这东喜马拉雅山南坡和这
边波密、林芝一带。”
听着蒲阿姨讲的,我注意观察机窗外的景色。也许因为受到暖温气流的恩泽吧,
这里应属于高原温带,满山遍野生长着各种类型的山地森林、高山灌木丛和草甸。
记得有个资料上介绍说,这里的山地森林最高的上限高达海拔4400米(阴坡)和46
00米(阳坡),是世界之冠。从雪峰下的这边到那边,茫茫一片,一片茫茫,绿浪
滔滔,滔滔绿浪。我看过不少森林,大都有人工栽培的成分;而在这里,全是原始
森林,几百千米长,几百千米宽,高山、深谷相间,垂直变化明显,森林类型多样
(据说,群系总数在40个以上)。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喜马拉雅群山之上,那姹紫嫣
红的高山杜鹃花,红艳艳,火辣辣,白花花,黄灿灿,一条条,一片片,一行行,
一串串,开得那么鲜艳,开得那么美丽,真叫人终身难忘。美丽的高山杜鹃花盛开
在绵亘于我国青藏高原南缘巍峨的喜马拉雅山上,像为祖国绣起一道弧形的灿烂绚
丽的花边。
飞机在茫茫林海的上空缓缓飞行,绿浪滔滔的波密森林沿着帕隆藏布江两岸的
谷地向西铺开它长长的身影。隔上几十里,江岸上便闪现出一二片“林中空地”,
出现稀稀疏疏的人家房舍,周围是农田和牧场。当一处房舍密布两岸的小镇闪现在
下面时,蒲阿姨几乎是惊叫似的低声喊起来:“呀,扎木!”
“什么?”我问。
“下面是扎木镇,波密县政府就在这里。”蒲阿姨说罢,又补充说,“这里古
代曾有一个王国哩,据说叫波窝尔王国,但只是一个土王罢了。二十年代,这里的
老百姓造反,曾遭到藏军的血腥屠杀哩。”
四周无尽的高大茂密松林中,出现一洼绿水,又一洼绿水。我问:“这是哪里
呀?”
蒲阿姨说:“东边这一条水洼是个堰塞湖,1964年冰川大爆发[注]堵成的——
那里是川藏公路上最大的泥石流发生区,每年夏天都要爆发的。西边的是易
贡错,有名的易贡农场和茶场就在湖边。”
一道雪岭突然遮断波密森林往西的去路。左后侧又出现一座座高耸云天的冰峰
雪山。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举目四顾心茫然”——我的茫然被蒲阿姨看出来了,
她指着我膝上的地图说:“波密地区帕隆江左侧的岗日嘎波雪山走完了,这里是色
齐拉山口。左后方的又是加拉白垒和南迦巴瓦峰。我们的飞机转回来了。飞过色齐
拉山口就是林芝县了。”
“老蒲,叫你呢,张头儿……”骆叔回来了,他边走边说:“怎么样,记者先
生,没晕头转向吧!”——蒲阿姨走了。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有那么一点点儿,差一点打不准方向了。”
“这不来个大回头了吗?快看下面,那是尼洋河边的林芝县和八一镇。”骆叔
贴到窗边说。
我从窗内向下看去,可不是么,隔那么远一点儿,在一条河边上,两大片房舍,
连绵不断的农田。从色齐拉山上铺展下来的森林,在这里闪开了更多的土地让人们
耕种着庄稼,但远处的山林证实着这里依旧是在森林包围里的地方。骆叔边看边讲
他的:“知道吗,这里,从前是个没名字的地方。据说四十多年前,修筑川藏公路
时干脆就叫它‘林芝’——‘森林里面出灵芝’。至于‘八一镇’嘛,那是因为它
最初是由解放军在沙石滩上建设起来的。为了纪念创建者,便名之日‘八一’——
‘八一”建军节嘛/
“啊,骆叔,你知道的真多呀!”我按捺不住对骆叔的钦佩。
“别给我上光打油了!——我想好了,如果你能安排好时间,八月中旬,就说
十五号吧,我在拉萨等你,然后一路旅游。记住,走南路,不仅是林芝、波密,我
还要带你走门隅、烙隅,去见识见识。不过,咱们不买票,自己开车、走路,搞个
体旅游。干不干?”
“干!说话,算话,一千年,不变卦。”“来,拉钩儿!”
他真的像孩子一样,认真地和我拉了钩儿。
飞机像燕子一样轻快地飘行在工布农区的上空。
尼洋河上有一只航行的牛皮船。
“工布江达!”——“它过去叫大昭嘛!”
前面有人在说话。
飞机顺着川藏公路往西飞。
“米拉山口!”——“这不就是鹿马岭吗!”
“啊,进了拉萨河谷了!”
“快看,墨竹工卡!”
金色的拉萨河谷,太阳明光闪亮的,晃眼睛得很。拉萨河(吉曲)宽阔的河道
上流光闪亮。
金晃晃的屋顶,红墙,白墙,高高矗立的布达拉宫,背面和侧面拉起一个个
“7”字形的长长黑影轮廓,扁塌塌地紧贴在拉萨河谷的一座孤山上。拉萨汽车如水
流不断,人群像蚁聚纷坛扰攘。鸟瞰西藏一周之后,只有这里人口最多,车流最密。
与它的四周,特别是最北面的羌塘(那里每平方千米的人口密度几乎是零)相比,
这里是最繁华、最发达的先进地域。
飞机下降了。它掠过拉萨城头,飘然拐弯,向机场方向滑过去,还隔几十千米,
便嘶嘶呜呜地发出降落前的响声,使我的耳鼓轰的一响,接受了信号,准备着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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