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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太阳北移,野鸭与雁同时感知北方冰河开化的消息,只不过在飞行速
  度上野鸭更抢先罢了。大平原许多河水断流、坑塘干涸。麻胸脯带“心上
  人”到村边水塘家鸭群里混吃喝,脚蹼受伤翅羽被打断。接着,负伤又失
  爱侣的麻胸脯误入旗帜与锣鼓组成的飞鸟绝地,它被一个戴眼镜的先生捉
  住……那先生偷偷为它治伤并放了它……

  无论怎样,太阳走到地球南回归线顶点以后,向北偏移就成为不可改变的趋势。有羽绒厚密能防水防寒保温特点的野鸭,在二月之初就已耐不住阳光的直射,较那些食虫鸟儿更早踏上了北返的征途。

  二月之初也正应在中国民谣中“七九河开,八九雁来”的时节。其实,野鸭与雁同时感知到了北方大地的冰河正在解冻化做潺潺流水的消息,只不过因为飞行速度快的野鸭更抢先些罢了。

  现在,因为谈情说爱的本身有着排他性,野鸭大群完全解体,都以特有的双机编队飞在蓝天中,前后伴飞的已是爱侣而不再是伴侣。在麻胸脯身后,飞着一只风度翩翩的绿头公鸭,那是经它仔细挑选而确定的“新郎”。它领着“心上人”从那人工湖水面飞来,越过青山绿水,越过绿叶与黄花织成的多方格田野,越过如网样的河湖与江水,直直向北,向着记忆中的出生地飞去。

  这时,中国淮河以北的土地上,背阳处的积雪还没有完全化尽,但麦田和油菜田中已是一片新绿,田埂向阳的一面更是开满了黄色小野花,显示出春天盎然的生机。

  麻胸脯鼓翅急飞,因为它知道春天的脚步来去匆匆。它必须赶着春的脚步飞行,超越它赶至遥远的极地苦原,这样才可在北极短暂的夏日生蛋育雏并把它们带大。

  虽然正当冰雪融化的季节,但那少许的雪水却不够解冻中于旱大地的吸收。这对野鸭爱侣所到之处,河流大多断流,洼地与小水塘大多干涸,水道与洼地的底部结晶出一层盐碱白屑。包括在初冬南飞时所见的岸堤宽得令麻胸脯吃惊的黄河,此刻亦几乎断流。在少有的积水河渠之处,不是看见人用粗长的铁管子或胶管子把水杨向田地,就是看到人用桶担水浇菜浇树。只有在靠近村庄的坑塘中,为牛马牲畜喝水方便,人特意从深井中抽出积蓄在这里一些水,成群的家鸭家鹅在水面上游着。没别的办法,麻胸脯只好凭着在人工鸭场避难的经验,趁水塘边无人,领着绿头公鸭到家鸭群中混些吃喝。

  家鸭本为人驯化野鸭而成,公家鸭与母家鸭在着装上与野鸭并无很大差别,所以白天是非常好蒙混过关的。但是到了黄昏,家鸭都登岸朝各自家中走去,无家可归的野鸭身份就完全暴露了。偏僻的乡村,哪怕是来了一对野鸭也算是一件大事,至少会惊动全村的孩子,男孩儿和女孩儿都到水塘边上围观,用手对着它们指点着,议论著……

  毕竟野鸭比家鸭害羞,它们双双飞起。这时头顶已是满天星光,照麻胸脯的意思,为追赶时节它们应趁星光夜航。可是绿头公鸭却还想再回水塘喝一回水,它在空中兜飞着不肯离开。毕竟它们是一对爱侣啊,最后,麻胸脯只好妥协并由长机变作僚机位置。它不仅随着绿头鸭在水塘上空盘飞,而且在围观人散去不久,没有细心观察水塘边的树林就仓促随那公鸭降落。它们展翅的身影擦林梢而过,眼看就要挨着了水面。

  这时,突然火光从林中一闪。有过多次实战经验的这两只野鸭在火光刚刚闪出就本能地做着躲弹动作。飞在前面的绿头公鸭仗着它那轻盈的身子,动作比麻胸脯快了千分之一秒,所以躲过去了,而麻胸脯则因视线被挡又有孕在身,虽努力在空中翻转身体,一只脚蹼还是被穿了一个洞眼儿,而更糟糕的是它翅膀上有三根大羽被击断了。所以,当绿头公鸭拉高逃入星空时,麻胸脯虽拼全力拍翅,但只勉强飞到了树梢以上的高度,它在空中划弧达到了最高点,然后就朝村外的麦地中落去。

  幸而,麻胸脯学会了大雁在耕地中降落的方法,才没有摔坏哪里。而那个没良心的丈夫,竟头也不回,自己走了。

  高天星空中,不断有翅膀扇出一串尖啸之声的野鸭成双成对地往前赶去,间或也有雁阵相互呼应着凌空飞过,不久又有其它食植物种子和植物嫩芽的小鸟,以波浪样队形争相夜航飞向北方。一切都如在重复鸟儿入冬前南飞的画面,只不过规模要小很多很多。

  倒霉的麻胸脯,它实不甘心就这样从北飞鸟群中掉下队来,它忍住脚伤一站接一站地飞着。如果翅羽不被打断,它歇一口气后至少一程可连续飞二三百公里,而现在却只能飞二三公里。它每飞过一站落下来之后,都要剧烈地喘上半天,但是因为自觉有孕在身并有似鸭妈妈那般做母亲的强烈愿望,使它继续一站接一站地瞄准记忆中最熟悉不过的北斗七星方向飞去。

  曙光大亮之后,它从一片洼地沙滩中飞起,预备再飞一程,刚一起来就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片红色海洋中。四周无论树上田埂上还是麦地间,到处都插着红旗,有的地方还立着草人儿,手中也拿着小红旗,它们飘动起来,发出“扑啦啦”的声音,形成红彤彤的一片,远远望去就像火焰一般。

  但凡野生鸟儿,最惧怕血光之色,所以麻胸脯立刻六神无主地想要高飞逃走。然而因为它的翅膀大羽被打断了三根,加上脚伤失血,结果还是越飞越低,眼看又要跌落在地上。这时,似枪声般响起“乒——乓”两声爆响,以这为先导,四野中此起彼伏地到处响起了如此的爆响声。

  麻胸脯脑海光屏中浮现出猎枪猎铳喷火射烟的画面。接着,在它头顶上方,已有斑鸠、乌鸦、喜鹊和大群麻雀惊慌地窜飞过去。但是,一串更加急促的爆响声和其它咚咚锵锵的响声,又把那些鸟堵了回来。有着多次历险经历的麻胸脯,自然惧怕这比猎枪声急骤又比那猎铳范围广大的恐怖之声。它没能喘一口气就再次飞起,于是看到众多的人正由村庄中走出,他们一边走一边点燃一种红色的短圆筒,使它们在地面发一声爆响后飞到空中,然后在鸟群中发出第二响,爆炸成纷纷飞扬的纸屑。而那成串急促的爆响,却是由人用竹竿挑着不断落入铁桶中的红色小东西发出来的。其它咚锵嘈杂之声,却是由立在房顶或树上的人用木棒敲打随身所带的锣鼓等物发出来的。

  若麻胸脯的翅膀不被打断那三根主要的大羽,它虽脚上有伤,仍能凭高飞与速飞的本领逃离如此遍插红旗和到处有爆响之声的地方。但虽脚上有伤翅膀又有三根大羽被打断,它凭着长途飞行而练就的翅臂肌肉力量,在只能做近途飞行的麻雀、乌鸦、喜鹊、斑鸠等纷纷累得口吐鲜血坠地而死时,还能在树梢以上的高度坚持着。

  在野鸭少女所飞过之处,但凡有水源和食物的地方,都有人守卫着。麦地和新翻耕的土地中散落着鸟儿的尸体。靠近村庄的打麦场或是堆着牲畜粪的地方,或撒着麦粒谷粒或摆着水盆,那里的死鸟更多,其死相与麻胸脯记忆中的大鸨乌鸦相同,一看就知是因中毒而死亡的。有一些铺苇席撒谷物或摆水盆的地方,鸟儿没有死但是被涂在上面的胶粘住了,欲飞不能之状甚为可怜。这是麻胸脯头一遭所见的并非用猎枪、猎铳、鸟网或竹竿那样直接的打杀,却比那直接的打杀还有效。但凡飞不出这红旗飘动和爆响声范围的所有鸟儿都不能幸免,这种对麻雀等发起“人民战争”的方法,是只有这等人口稠密地区的人才能想得出和做得来的。

  麻胸脯已连续飞过好几个村庄和好几片田野,它已经无一点儿力气在空中坚持了。特别是它发现前面有一小片苇塘,塘底中央尚存着一小洼水,那里正呆立着几只鹬和白鹭,便如溺水者发现救命稻草般不顾一切地往下俯冲。那些惊弓之鸟看到空中急速而来的黑影自然是被吓了一跳。但是它们只是跳了一下,却没有谁能飞起来,因为那些鸟的双脚和双翅都是空前的疲软,谁也不愿失去这难得的可歇息之地。它们看清了是一只野鸭落难之后,又恢复了那木呆呆如雕塑的样子。麻胸脯成功地在小水洼中实现了迫降,它闭着眼睛享受着水的美好感觉。等它长长呼吸过并睁开了眼睛,立刻也像鹬和白鹭似的木呆了,因为,在距水洼不远的苇丛和树阴下面,一个手握小红旗戴眼镜的人正和鸟们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

  “没关系,吃吧!喝吧!可怜的鸟儿!就我个人来说,无法阻止这种打麻雀连带其它鸟儿也伤害的运动,但是我作为给孩子们讲自然课的老师,是十分知道你们的冤枉的。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我不得不晃动小旗,以显示站在岗位上,但是我不会伤害你们。”说着,那人将一只手高举,把小红旗装做向远方摇晃的样子,同时用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麦粒和稻粒并不断撒向水中。

  鹬和白鹭有过短暂的歇脚和补充食水,重新飞起就完全有了对付旗帜与咚锵爆响声之海的力气,拍翅膀缓缓飞走了。可是我们的野鸭少女因失血过多又如此在担惊受怕的情况下做超体力极限的飞行,全身已累得麻木,卧在那里发抖而动弹不得。那人走过来时它心中明白但身不由己,于是被人捉住了。那人将它身体的各部细细检查过,说道:“不要紧,你的伤未在要害处,只是你的断羽需要用薄铝片固定一下才好,不然即使不进入这类因长官头脑发热而发起的地区性打麻雀运动,不进入这实际上使所有鸟儿都难免遭殃的区域,就是赶车人的长鞭,小孩子们投土坷垃,也会将你轻易击落的。”

  说完,身动不得但心中似乎明白的麻胸脯被那人像展示战利品般提着走回村中,看到随行人群所携成篓成筐的鸟尸,麻胸脯真是怕极了。它被带到由红砖墙围着的一个大院中,院内有大空场和几排砖瓦房屋,成群的男孩儿和女孩儿正把手中的小红旗和各种死鸟战利品堆在空场上,他们看到被提着的麻胸脯,立刻围上来问道:“咦?自然老师!学校布置我们配合大人打麻雀、灭害鸟,每人都满载死鸟而归,为啥你只弄来一只活野鸭子?”

  “噢,我留着这活野鸭,是要做解剖用。去吧!去吧!同学们,完了事就快离校吧!”那人对孩子们挥挥手,匆匆走向最后一排房屋最边上的小角屋。

  这是麻胸脯头一次进入人类屋中。它看见屋内正中放有一张木桌,靠墙立有摆放各种小器械的橱柜。那人将麻胸脯仰面放在木桌上,用胶布平展固定住它的头和双翅,连双脚也固定得牢牢的,就像板鸭一般,然后锁上门,将窗用黑布蒙好,拉上屋顶上的电灯,把它全身置于伞状灯光之下。麻胸脯经历过来自荒野中的各种危险,也曾见识过枪林弹雨的火光,但是如此被禁锢在手术桌上,双眼与闪光镜片后面的人类的眼睛如此近距离的对视,却还是第一次,它所有的恐惧可以说是以往一切恐惧的总和。以前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它可以惊叫,可以飞可以逃,然而现在它内心想大叫特叫但嘴巴却无法张开,它想挣逃但所有可挣逃的肢体都被禁锢着。

  那人用各种小器械在它身上动作着。麻胸脯无力抗争,只好听天由命般地闭上双眼。但是,它所感到的外在的痛楚远比内心的痛楚要轻得多。它忽然觉得带痛楚的双脚,经那人一阵涂抹擦拭之后,反倒没痛楚了。野鸭少女感觉出这一点后忍不住又大着胆子睁了一下眼睛,看见那人已在它有枪弹洞眼的脚蹼上涂了些紫药水,又用各种小器械夹着白色的薄金属片拼接着它的断羽。反抗徒劳无益,恐惧一旦超过极限便是彻底的放松,加上那咯噔咔嚓的器械声的催眠作用,特别是连续逃难所致的极度疲劳,竟让麻胸脯在手术桌上睡着了……

  当它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正被那双温暖的大手送向月光如银的窗外,那人将手放开,像对它又像是对自己说道:“以我的设想,被薄铝片重接的断羽虽不能全部达到原有的力度,但飞起来该不成问题,去吧,去吧,趁天黑逃往你要去的地方吧。如果白天放你飞走,我怕你无法通过这以鸟儿为敌的地区;同时,若让这里的人们发现我不但在灭鸟的岗位上失职,而且帮助了一只鸟儿,至少是要写检查的。”

  自然,麻胸脯听得见人嘴发出的声音,但不懂其中的意思,它如梦境般地小心往前走了两步才突然拍动了翅膀。啊!翅膀完好如初,它仅拍过几下翅,身子早超越房前树梢了。

  重返夜空的麻胸脯,绕着被月光照耀的、其实是校园的教室和操场飞过一圈又一圈,才从梦境回到现实中,它把那边角处的小屋当做绕飞的中心点,望着那敞开的有灯光的窗和立在窗口向它挥手的人,记忆和思考着这人类中对鸟类的友善者。

  但是,“嗵——啪!”又有一个双响在与麻胸脯平行的夜空中炸开了。于是,它不再留恋,不再盘旋,照直朝北斗七星方向飞去,很快消失在星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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