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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为躲枪上插雁翎的猎人,麻胸脯被灯光之海迷惑,这正是它头年初越
  长城所极力避开的大都市。它被巨锅样的光晕所罩无法高飞,落入繁灯之
  域的中心广场,在高大的石碑旁的草坪见到持枪却不向小鸟射击的士兵。
  灯光未灭的城市噪声四起,麻胸脯仓皇飞逃却飞反方向,等它明白过来腹
  中的蛋意外提前成熟,当务之急是赶建蛋巢……

  当麻胸脯凭头年冬前的记忆,飞越过被月光映照着的大平原上的河流、村庄和麦地田野,又有意偏右,擦过那曾使雁群遭枪上插雁翅翎羽猎人的伏击、由条块苇墩和水道组成的白洋淀地区,算定那似河但无水的长城所盘亘的莽莽群山很快该出现在前方的时候,却突然被面前一大片光环晃着了眼睛。

  这是比月光还要明亮的光。立刻,月光变暗星光完全消失了。相反,在月光星光骤然变暗消失的同时,它的眼前已被来自地面比繁星还要多的光点所充满。

  ——这些光点,有的成排高耸竖起,显出麻胸脯记忆中初越长城时所极力避开的大都市那各种形状的盒子楼群之形;有的相连成串成线,将那高楼和数不尽的屋顶或树木分隔在大大小小的暗格子中。麻胸脯认出那成串相连的光点是过去曾不止一次见过的挂在高杆上的电灯,只不过如此之长之密,组合成灯光的海洋,使它不知该如何以对罢了。

  麻胸脯借成串成线的伞状灯光束,看出其所映照的是它不止一次见过的铺柏油的路面和被房屋夹峙着的街道,只不过这些路更宽街也更长,当汽车在街道上跑过,前后各发出流萤样的彩光。麻胸脯所没见过的,是在街道两边的屋顶上闪烁变幻出的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其中,在这灯光之海的中心处,成双分立在最直最宽的街道两边的,是白炽如夜明珠样长串的组灯,形成的白色光带,简直就像晴朗之夜高空的银河——所有这些光源,比繁星还要密,还要多,还要明亮,所发之光在空中混合成罩扣着城市的巨锅形光晕,将飘过的云朵也染成了金黄色。

  麻胸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如此繁星样的大都市灯光,它脑海光屏中马上闪现出遍山的火把中各种鸟儿被竹竿击落的情景。它采取空中紧急刹车,并以拍翅悬停的姿势回望月亮以判断方位。但不妙的是,那被染成金黄色的云朵刚巧在这时将月亮也掩盖了起来。于是,天与地马上发生了逆转,那灯海也如遍山火把的魔力一样,使我们这位野鸭少女顿时迷失了方向。

  空中巨锅样光晕在罩着它,地面灯光之海在困扰着它,使它恐怖至极却无法飞走,相反越盘飞越低了。它飞来飞去,其实是围灯海中心最明亮的如银河般的白炽灯光带在兜着圈子。特别是这白炽灯光带中部,又集中排立着多排组灯,以其白昼般的光辉,映照着一片由琉璃瓦建筑围组出的平坦而又方正的广场,因其无可比拟的亮度,正起到了太阳与月亮那般飞航参照点的效果。麻胸脯无法抗拒那白炽灯光带中心的魔力般的吸引与诱惑,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那广场上空。借那耀眼的光辉,它看到了矗立于广场中央高大的石碑,辨出了对称立于四边的琉璃瓦建筑尖顶与平顶之分,金黄色和碧绿色之瓦的不同,在石碑与绿琉璃瓦尖顶建筑之间,它还俯瞰到一片松林,枝叶间灯光束照出了一条石阶道路。

  很显然,麻胸脯所进入的是中国首都北京的天安门广场(那时候广场上纪念堂所占地为大片松林),野鸭与人间毕竟障碍多多,我们不得不替它解释。

  当然,对于见识过苔原、荒原、大江、大海、大湖和形形色色森林中空地,时速可达上百公里的麻胸脯来说,这广场的面积至多只抵得上它做鸭小妞时所见的两三个陨石坑塘,但它对空中飞鸟的迷惑作用却有如篝火对飞蛾的吸引。麻胸脯所以飞向这里,还在于它在俯瞰繁灯之海后发现,这最明亮的中心却是惟一的无流萤样灯光车辆行驶之处。而且,广场灯影下不断闪过的一些翅影,不断传向空中的一声声鸣叫,说明受灯光之海困扰的还有其它鸟儿——这是成群的燕雀、交嘴雀等食植物种子的小鸟,它们因繁殖地比食虫鸟更偏北些,才提前踏上北行之路,像麻胸脯这样在夜航中受灯光迷惑而飞到了这白炽之灯广场上,围着组灯旋飞,做着种种摆脱灯光的努力,但无法成功,只好落在广场的方砖地面上,发呆发愣,以待天明。

  适于高空远飞速行的野鸭,在如此小半径的广场绕圈儿低飞,比那小鸟们更加吃力,所以没多久麻胸脯又觉得体力不支了。灯下广场遍铺着坚硬的方砖,野鸭无法像小鸟那样随意着陆。麻胸脯心慌意乱的时候忽然发现广场中央高竖的石碑四周有小柏树围护的草坪,里面有水龙头在喷水,而且稍稍低洼之处还有些积水呢。于是,它学大雁的着陆之法,选那草坪湿软处落下了。

  “咦?我们在这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站岗,夜间常见小鸟和各种飞虫扑灯而来,可落下野鸭子还是头一回……”突然,从高大石碑的灯影下,传出人的说话声。

  麻胸脯听到人声后本能地打了一个冷战。它定睛细看,才发现并立在石碑灯影中的两个握枪人,因为他们的着装包括帽子和鞋皆为草绿色,所以它刚才没能发现。

  麻胸脯毕竟是久经战阵之鸭,它发现持枪人近在眼前,知道在如此近距离又在亮如白昼之光下,飞逃是最最愚蠢的行为。但是,如此面对持枪人而不思逃跑的野鸭也一定有痴呆症。受求生本能和避弹经验的驱使,它“嘎”地惊叫一声,立刻猫着身子跑出一个“之”字形,先冲入小柏树丛进入灯光暗影中,又借着树丛暗影,迅速逃向高大石碑的侧面——这一连串动作,都在持枪人的眼下进行。

  持枪人是守卫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士兵。他们只是目送着麻胸脯,并未采取行动,其中一个还笑出了声:“咦!这野鸭子好像认得我们手中的枪!”

  “是哩,标准的迂回动作,倒是个训练有素的家伙!”

  头一遭遇见如此持枪而不向野鸭射击的人,对麻胸脯来说,就像那将它捕获,没有杀它吃它反倒帮它恢复了高飞能力的人一样使它纳闷。它本是要绕到高大石碑的侧面借那避弹屏蔽飞逃的,但在回望中它发现持枪之人反倒像稻草人似的原地不动,于是欲展翅又止。这时它又发现在这石碑侧面树丛所围的草坪上,有一处洼地积水很多,成群的小鸟就散落在水洼四周,有的正趁着灯光就着清水,把草坪内的草子和刚出土的小草嫩芽当做夜宵,有的却用一只脚立在草坪上打盹。

  口干舌燥的麻胸脯,见到水自然会受到吸引,再加上那许多小鸟所显示出的平安无事的信号,使它相反倒无法展开双翅了。它前后左右地又做过一番观察,看到那水洼有一半是被树丛暗影遮掩着的。那两个持枪士兵即便转过纪念碑向石阶下的草坪观望,最先看到的也该是立于灯光下的小鸟,他们站立在亮光下,而对暗影中的事物应该是看不见的。也就是说,如果士兵要打鸟的话,至少先该向那些小鸟射击,而趁这机会,它仍可借矮树丛与他们周旋。

  一贯小心谨慎的麻胸脯,为谋取生存就要尽可能盘算得准确些。有了这样的想法,它才小心翼翼地顺树丛暗影走向那水洼。天生患夜盲症的燕雀和交嘴雀听到麻胸脯走路的声音,费了好大劲才看清近在咫尺的是一只野鸭,于是继续进食和打盹。对于麻胸脯来说,虽然一切均好,但它对灯光和持枪士兵仍有本能的排斥与戒备心理。它只喝了些最最急需的水,然后将身子偎在树丛下部的最黑暗处,伸长脖子,从树隙中向那纪念碑侧后听着和望着……

  不眠之夜总是漫长的,等来等去不见黎明。经过一段短暂的寂静,在仍未熄灭的灯光中,城市越来越加大着嘈杂声——那是陡然增多的人用脚踏行的车辆和带出流萤样彩光速奔的车辆,不停地摇铃和鸣笛,将熟睡的鸟儿惊醒。接着,不断有人拖着长影向广场跑来,所发出的脚步声与以上噪声混合在一起,足以使广场地面包括空气悸动。所以,麻胸脯和小鸟们受惊而起,在灯海之晕与初现的曙光相混的城市上空盘旋着。虽然,麻胸脯和所有的小鸟只要有曙光就可辨别方向,但初临这嘈杂无比的环境都早已乱了方寸,本身就是惊弓之鸟,其速犹如流矢,散群离对各朝四面八方飞逃。麻胸脯因有过在那红旗鞭炮锣鼓之阵的蒙难经历,以为人又要用相同的方法捉鸟儿,所以只瞄着曙光飞逃。结果,在天光大放,城市灯海完全熄灭时,它发现自己不是往北倒是在往东南方飞。由于是飞在高空,它在回望中,看到那大都市因灯光消失,已淹没在同样如巨锅样的紫色烟雾之中,而金黄色的霞光之下,环绕在紫色烟雾西北远方的莽莽群山却格外醒目——那上面正盘绕着它曾误认做高山之河的长城哩!

  以麻胸脯现有的体力,照直超越或绕过这紫烟笼罩的大城市,飞往那盘绕着长城的群山,寻找通往北方草原荒原的谷口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当它欲折向北方时,却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使它刚要加力拍击的翅膀突然向下压,刹车减速以至向下落去。因为,在与绿头公鸭相伴的北飞途中,麻胸脯已是行新婚之礼后的野鸭新娘,它原预计赶到极地苔原才会成熟的蛋,却因它几番耽误了赶路行程和情绪过于紧张的原因提前有了动静,使它不得不赶紧寻找和搭造产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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