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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枪杀白天鹅事件以后,市民对鸟类的态度有了根本转变。被杀的天鹅
  标本放在玻璃橱窗展览,人工饲养的天鹅放入湖中,红领巾在树上为鸟儿
  挂上小房子。又到野鸭恋爱季节,麻胸脯随“意中人”飞到紫竹湖,认识
  了好几对野鸭和斑头雁夫妇。翩翩风度的“郎君”的前妻和儿女原来在动
  物园水禽湖中,那拥挤的空间和陌生的怪兽让它无法忍受……

  枪杀白天鹅事件之后,麻胸脯发现来玉渊潭湖畔的人更多了,并且他们好像在一夜之间完全改变了对鸟类的态度。往日在湖岸林中时常可见的持气枪或弹弓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也没有再发生过向野鸭投掷石块之类的事情。来湖畔的年轻人有的手中或胸前换成了黑匣子——麻胸脯和所有野鸭都已经认得那是照相机或望远镜,对野鸭没有伤害作用,而成群结队的脖子上系红领巾的男孩儿和女孩儿,他们手中飘动的红旗和拍手跳跃欢呼之声已经是在玉渊潭越冬的野鸭渐渐习惯了的。在那男孩儿和女孩儿中,有的还背着画夹,他们坐在湖边,专心向湖面观察,同时手中的笔也在按他们的想像描绘着。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孩子,他们向水中投来的,都是野鸭过去从未吃到过的甜食。

  更稀奇的事情还在后边。

  有一天,麻胸脯看到有人在东西湖交界处的长堤之角竖起一面玻璃橱窗,并将一只白天鹅放在里面。接着,有人又抱来两只白天鹅放入湖水中。咦?那不是被枪杀的白天鹅吗?麻胸脯是认得它的,它只是惊异那明明已躺下的天鹅如何能重新站立起来。它从远处打量游在岸边浅水中的白天鹅夫妇,它们与原来的白天鹅同属一族却一点儿也不怕人,甚至敢大大方方从人手中接受食物,并不断发出欢快的叫声,有时还肯让人抚摸它们的羽毛和让人以它们为背景照相呢。

  因为事情过于蹊跷,所以麻胸脯大惑不解。乘中午岸上无人的时候,麻胸脯悄悄上岸,走到那玻璃橱窗下面,看出橱中的白天鹅木呆呆地一动不动,特别是面部和眼睛,可以说是毫无表情。它终于看出这家伙不吃不喝不知腿脚麻木,老是一个姿势站着是因为有好几根铁丝在支撑着,在它的伤口处微微可看出里面的充填物,腹部还有一些缝合痕迹,于是它才知道了什么叫做标本。

  麻胸脯知道白天鹅是一切鸟类中的高飞冠军,更知道它们远比野鸭刚烈的气性。人将野鸡野鸭都驯化成了家鸡家鸭,却至今没有能驯化出家天鹅,人驯养的家鹅实际上是驯服了的野雁,这不仅从体态而且从叫声都可以听得出来,只有雁才“嘎嘎”地叫,而天鹅所发出的是“格嗜、格嗜”的声音。那侥幸逃生的天鹅只有一只是死天鹅的爱侣,其它两只不会因死者而自殉,但它们重新飞回曾目睹同伴被杀之地,也是不可能的。所以,麻胸脯重入湖水后又有意游近新入水的一对白天鹅,以便能看清它们。啊,看出来了,虽然与那四只白天鹅同族却是陌生面孔,而且,它们翅膀上的大羽处根本就没有大羽,也就是说,它们被人捉住,失去了飞翔自由才被迫如此的。麻胸脯发现其中的奥妙之后赶紧游离,远远看着这对荒野动物来说的不祥之物。

  人将这对白天鹅放入玉渊潭水中,显然是要让它们当诱鸟,将飞走的那三只白天鹅重新招引回来,或者招引更多的白天鹅,这只是人的一厢情愿而已,也是对天鹅这种稀有大鸟的习性,特别是它们的飞迁路线缺乏了解。这四只白天鹅没飞向天山,没沿海岸线南飞而落入这人迹喧哗的都市,已是爆了大大的冷门。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美好的事物一旦失去,怎么能重现呢?

  晚上,这两只白天鹅就在岸上扎头大睡,可是夜间逐渐增多的游人见了那白色的身影都远远地观看或悄悄绕开,没有一个打它们的主意。

  死天鹅在橱窗内展出和人工投放白天鹅入湖不久,又有年轻人和红领巾抬着梯子在湖边树林为林居小鸟挂上了一所又一所小房子。不仅如此,园林工人还把湖周围有松林和竹丛的小土山用栅栏围护起来,成为游人不得进人而专门让小鸟歇息的场所。

  麻胸脯以独特的细心观察到了来自人类对飞鸟表示友好的行为和信号。它只是惊讶,就像那位戴眼镜的先生捉住它未杀而帮助它恢复了飞行能力,持枪哨兵近在眼前而不向它射击一样让它惊讶。它是白天鹅被害的目击者,而且它内心记忆着人类所有捕猎野鸭的方法,记忆着那一幕幕血与火的场面。它眼睛看着年轻人为小鸟在树上挂小房子,脑海光屏中却闪现着同样的年轻人向白天鹅射击的情景;同样,一群红领巾向水中投甜食的动作,也立刻勾起了它对同样大的男孩儿把土块当做炮弹轰击它的砖窑家园和扫荡蛋巢的回忆。

  因为一切来得都是这样突然,并且两种态度和行为的反差又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麻胸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两种彼此不能相容的思绪在它头脑中像打了死结一样无法解开,让它内心中感受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困惑。所以,在人向它挥手打招呼时,它照例要做躲闪动作并迅速游开,有时出于安全的考虑,它还会不断地在东西两大主湖间交替做飞机转场式的起落哩。

  这样如老鼠躲避猫的游戏使日子过得很快,以至于本该是野鸭谈恋爱的季节,麻胸脯却因头一遭在大都市越冬,所有心情都放在了崩紧警惕之弦上,而失去了一次次姻缘。它的无常起落把许多上前献殷勤的绿头公鸭弄得十分尴尬,那些绿头公鸭误认为这最美丽的野鸭少妇也是最骄傲的,只好放弃它转而去追求别的母鸭。这样在大部分野鸭成双配对时,它还是独身状态。后来,随着早春临近,北方河水开化,那些已成双成对的野鸭就分别以它们特有的长僚机编队悄悄飞走了。等到麻胸脯想到该寻一位鸭先生共同北飞以生儿育女时,玉渊潭湖面仅剩下了三五只绿头公鸭供它选择。

  这几只绿头公鸭个个羽毛鲜亮,身体健壮。也正因为这样它们才自认为有吸引和争夺这最美丽的野鸭少妇的资本,一直坚持到了最后。它们在水面展开角逐,用淘汰制方法争取幸运新郎的金牌。一阵阵水花响过,一只只公鸭知难而退地相继飞走,只剩下了一只身体最最强壮、羽毛最最亮丽的公鸭,它宣告胜利般地对着麻胸脯高叫着。

  麻胸脯幸福地从眼睛中向它的白马王子丢出成串的爱心,然后又害羞般先自升空,它在湖面盘飞其实是等那绿头公鸭追上来,它心中所显现的完全是飞往北极的线路图。

  绿头公鸭升空,紧追不舍。麻胸脯奋力拍翅,爬升引航。可是,当它已经接近云层的时候,却忽然听不到身后的振翅声。它回头观望,见那绿头公鸭快要接近它时却显出力不从心的样子,虽用力拍翅却呈下落之势,那僚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机头所指向的落点,却是玉渊潭北边不远处,以竹丛为特征的园林中的一面水域。

  嗯?僚机弃长机而去!野鸭新婚情侣中很少见的现象。

  即使不被爱情吸引,只要发现了新水域,野鸭都要细细观察一番,何况麻胸脯已完全处于爱与幸福的陶醉之中,它一见那湖水和串接湖水的小河又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爱情加上好奇,使长机转身兜回去将就僚机。但麻胸脯没有马上降落,而是在高空平飞盘旋,低头观察着。

  居高临下看去,早春的北京与麻胸脯于隆冬所见又大有不同。由于取暖季节已过,大部分烟囱停止冒烟,所以能见度很好。点缀于灰色屋顶之海中的杨柳已显出新绿,花木枝头各挑着五颜六色的花蕾,十足是一幅都市春光图。

  当然,麻胸脯能置都市街道上车流人流和喧哗声而不顾,完全是因它在这大都市温暖水域越冬的经历,已经逐渐适应了和人玩老鼠躲猫游戏的结果,加上还有那爱情之线牵引呢。它飞临那以竹丛为特征的园林水域上空,看到了与这竹丛园林一路相隔还有着另一大片园林,那里树阴下掩映着数不清的栏和笼,里面有各种飞禽走兽,有的鸟兽它见过,而更多是它没见过的。

  它沿着串接这两片园林水域的小河做扫描式观察,看到了这闪烁着阳光的河流擦两个园林而过经北面绕过都市,又南折与从玉渊潭湖群东面流出、绕过城市西南两方的另一河流相汇,然后向东流去,不仅清晰地显出都市正方形的轮廓,又如大都市戴着的银白色项链。接着,麻胸脯又认出了与这北部小河所通的都市之胃样的大湖,青山绿树红墙白塔石桥和金碧辉煌的建筑在阳光之下更是历历在目。一瞬间麻胸脯全部弄明白了,这串接竹丛园林和有众多飞鸟走兽园林水面的小河正处在环城项链之河西北端,并且是流向城市的,与它头年为寻生蛋之地而追寻流出方正之城的小河正处于对角位置。

  由于麻胸脯是高空盘旋航拍式飞行,所以它的视野之大是地面上的人难以想像的。当它以竹丛园林为中心飞过半径之弧折反回来,环围在都市西北方的连绵群山便一下跳入视野之中。它又看见了沿山脊蜿蜒展向两方似河但无水的长城,看到了山谷口和由那儿似喇叭样展开的绿色大平原,以及从山中流出的纵横交错的河流和大小湖泊。其中,有一处依山的湖群水域比城中所有水面加在一起还要大些,在那湖畔空地上停留着成排的银白色钢铁大鸟。立刻,麻胸脯的脑海光屏闪现出小时在林中沼地上空看到的呼啸而过的影子……从钢铁大鸟肚膛中走出的金发碧眼猎人……野鸭妈妈中弹惨死……会飞和不会飞的野鸭被一网打尽……

  它的身子开始发抖。钢铁大鸟不仅勾起了它年前被这家伙起飞时惊飞的记忆,也勾起了它由极地沿河南飞时被这家伙拉着白烟追入干旱大荒原的记忆。确切地说,在它所经历的无论是来自荒野还是人类的危险中,有一半是与这钢铁大鸟有关的。有过都市生活经历的这位野鸭少妇,在看到飞机之后,脑海中似电影快镜头般闪过种种危险特别是枪林弹雨的场面之后,忽然对城外莽莽群山生出畏惧之感,悟出公鸭不出都市城围是对的。它迅速回身,拢翅下旋,降低着高度。机场与群山向远方闪去,都市灰屋顶之海往四外扩大,竹丛园林和众多动物的园林迎着它展开,转眼之间它就处在竹尖和柳梢高度了。

  出于谨慎之心,在视野内只剩下相挨两片园林的高度上,它再以拍翅悬停做最后观察,发现竹丛园林的湖水中有一个扁岛,因这岛偏向一边,岛两边的水面宽窄也就各有不同。

  它在宽阔的泛起涟漪的水面没有发现绿头公鸭,而向微露莲蒂新叶和枯老荷梗的窄水湾望去,它的如意郎君和好几对野鸭都浮游在那里。在窄水湾一角,距岸仅一步之遥处,有一个由柳根与木桩撑着的,大约有半平方米的小小平台,上面正守立着一对斑头雁夫妇。这水湾最窄之处,有岸上通向湖岛的木桥,上面游人不断,踏出木桥特有的噔噔声。水湾岸边,也不断有游人驻足,但雁夫妇和野鸭爱侣在围观人的注目下不飞也不逃,相反还吃游人投喂的食物哩!

  又是让麻胸脯脑中打结的怪现象。它惊讶野鸭们与雁夫妇的勇气,更因自己欲飞不能欲落心惊而难堪。但是作为那公鸭的新娘它已无从选择,只好壮着胆子向绿头公鸭所在的狭窄水湾落下了。绿头公鸭很得意,领麻胸脯在其它野鸭爱侣和雁夫妇之间的水道穿游而过,让它们欣赏自己新婚爱妻的美丽。麻胸脯毕竟第一次光临这样狭窄和众多游人注目的近岸水面,加上固有的害羞心理,使它紧紧靠游在绿头公鸭内侧。它偷偷观察湖畔和岛上的竹丛,发现多为紫竹,因而猜测这湖的名字一定该叫紫竹湖。

  麻胸脯猜得不错。这因紫竹而得名的园林,正是京城著名的紫竹院公园,与此一路相隔有众多动物的园林,正是北京动物园。而令麻胸脯始终没猜透的,倒是它的绿头公鸭先生。它在紫竹湖中显示过自己的风流,又引麻胸脯起飞,在紫竹院公园上空划弧而过,径直飞入隔壁的动物园中。麻胸脯对园中的大型走兽和攒动的人群始终有所顾虑,所以仍保持必要的高度。但那绿头公鸭却熟门熟路,毫不在意的样子,它先是超低空飞着,最后向动物园中心挤游着各种水鸟的水禽湖落去。

  麻胸脯哼了一声紧急拉高起来,并在空中盘旋着。因为它不仅看到水禽湖四周的笼中有鹰雕等大型猛禽,而且栏中也尽是些猛兽。如果光是这些也还罢了,使它不相信自己眼睛的是游在水禽湖四面角落里的母野鸭,身后都跟着绒毛球样的小野鸭。那绿头公鸭还未落水,已受到水面群鸟的欢迎,特别是那些带雏的母野鸭,还纷纷以眼示意飞吻和爱心哩。种种迹象表明,这绿头公鸭本是从这里飞出,而且还是一个大情圣。

  麻胸脯多少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但它的惊讶却大于醋意。因为它已经有过孵蛋经历,深知小鸭在这样的早春出生,母鸭生蛋就要前推一个多月,再推算小鸭生长的时间,每只鸭妈妈都还有孵育一窝甚至两窝小鸭的时间。麻胸脯再一次面临着进退两难的境地。它虽然因绿头公鸭多情而有醋意,但又没有理由怪它。因为野鸭家族的道德观与人类决不相同,一夫多妻是合法的。在母鸭将心思全部放在孵蛋和哺育小鸭的时候,公鸭就获得了与其它母鸭谈情说爱的自由,而决不会被判重婚罪。想来想去,麻胸脯还是原谅了它的绿头公鸭新郎,它所以能赢得这么多母鸭的芳心,不是因它与情敌决斗所表现的勇敢,加上它的翩翩风度吗?麻胸脯所以能够被它吸引,一次次迁就它,不是也因为如此吗?

  但是,麻胸脯仍没有落入这动物园水禽湖的勇气,因为这里的空间其实比都市人类的居民住所还拥挤:白天鹅与黑天鹅间虽各有绳网拦出的领地范围,但都互相仇视着,以防对方入侵;海鸥与鸬鹚因争夺一条鱼而在水面上大打出手;鹳、鹤等虽容忍绿头公鸭上岛,却不怀好意地把矛样的长喙举着,作出要买路钱的神态。除此之外,麻胸脯对水禽湖四周的栏笼中的猛兽猛禽等多种陌生家伙也不能如此快地接受——那些家伙除了狼、熊和大山猫以外都是它第一次看到的。它们生着血盆大口、尖锐的牙齿和钩样的爪子,即便是食草的家伙,也或生着出奇的长鼻子,或生着高过树梢的长脖子,或有一张巨口,或有粗尖的冲角,它看了后“嘎——”的一声大叫,急速返飞回紫竹湖中。

  绿头公鸭见了,忙起飞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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