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和红双
在我的经验中,特困生大多是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尽管有此思想准备,见
到红梅和红双,我还是吓了一大跳。这两个19岁的大二女生,看上去分明是俩十三
四岁的孩子。像绝大多数双胞胎一样,不细看,你分不清她们谁是谁,一样没长开
的只有一米五零的单薄身形,黑黑瘦瘦的小脸儿,稍显局促的神情。不过等她们一
开口说话,你能猜得出红梅是姐姐,言语之中她对红双一副号令的口气,回答记者
提问,她更有板有眼和小心谨慎。
她们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同一年级,不同的只是红梅高中三年就读于赫赫
有名的宏志班,红双读的是普通中学。
这是九月初的一天,她俩就读的北京××学院经贸系的办公室,她们一前一后
地来办新学期注册,老师痛快地盖了章,尽管她们的学费还没交上来。前一年,校
方考虑到她们家境困难,红梅又来自于宏志班,免除了她们两人的5000元学费。但
第二年之后,至多也只能免除一半,也就是说她们还得凑2500元才行。
红双
姑姑还在想办法,姑姑和姑父都退休了,一个月工资两人加起来不到1000元,
姑姑就到口腔医院做临时工帮人打扫卫生,一个月有300块钱。她都60多岁了,天天
还要早出晚归的,有时一次提好几个壶,楼上楼下跑,她拿不了,累得不行。她19
86年就退休了,要是再晚退几个月,就能赶上涨工资,钱就会比现在多拿点,可那
时候没办法,因为我们俩开始上小学,不然没人照顾我们。
我出生不久就被抱来北京给姑姑养了,老家在枣强,太穷了,养不活我。我没
见过我妈,照片?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照片,姑姑家也许有吧,我没看见过。她们说
我妈脑子有问题,我也说不清,就是那种有时就会犯的病。我爸爸眼睛有白内障,
也不能下地干活儿,白内障也不是治不了的病啊,可能是那时候也治不起,慢慢地
就瞎了。我姐是3岁多送过来的,因为我妈死了。1989年,我爸爸也死了。有段时间,
他在北京跟我们住。跟他有关的事,我就记得有一次放学,他去接我,那个时候他
已经瞎了,拄着拐棍往我来的路上摸索着走过来(她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我们也没别的亲戚,要不我们的户口也到不了北京,上高一那年才转过来的,
为这事,姑姑她们折腾了不少年。姑姑这边有四个哥哥,都没上过大学。三个哥哥
都结婚了,日子过得也都不宽裕。
我们俩能考上大学,别人都说挺争气的。可是我姑姑就惨了。
我们上小学、初中,都没北京户口,学校知道我们家里的情况也没按借读生标
准多收我们的钱,老师们对我们都挺照顾的。后来我姐还上了宏志班,不用交学费,
家里轻松不少。我有时候就想,也想不明白,生活到底对我们是公平还是不公平呢?
我回过老家,那儿还是很穷,有的十几岁了还在上小学,要这么想,我们运气算好
的。可是从小到大,总是因为钱发愁,从来没放松过。我们花钱,都得前思后想的,
没有一次是不绷着劲儿的。我的同学都不用这样,有时候想想也不平衡。
不是自卑。一直就这样,习惯了。我个头儿这么点儿,也不自卑吧,你看我穿
的是高跟鞋,好一点儿。我这裙子?你猜多少钱?30多块,我自己挣钱买的。
打工?不能说。我们在天安门卖水来着。
为什么不能说?因为不让在那儿卖啊。同学知道了不好吧?我们暑假就一个多
月,别的工作不好找,人家都要长期的,不要我们。为什么想到卖水?我们家里有
在东华门夜市那儿卖的。天安门那儿,不是没树荫吗?人又多,好卖啊。我们一次
批发6瓶水,不能多带,因为有人抓,还常是便衣。被逮着没面子。我们给逮着了三
回,一共罚了30块钱去了。他们训人挺狠的,我哭过,我姐没有。在那儿卖水的都
是外地人。北京人就我们俩。42度的时候?那也得去呀,那不更好卖吗?天热,人
家才更渴啊。不过也有不少人不信我们,以为我们卖的是假的,其实我们和那些固
定摆摊的是从一个地方进的货。也有好一点儿不抓我们的人。有一回,有一个男的,
说那边有个人要买水,他把我们招呼过去,说让我们先等会儿,他走了几步又回来
了,说我不骗你们了你们挺不容易的,然后他就拿出证件给我们看。一般腰里别着
步话机的是便衣,这个人没拿,我们就没看出来。平时,有几个眼熟的我们认识,
看见就赶紧跑。我们俩一块儿卖,能互相照应着点儿。我们挣了不少钱,800多块。
我留了100元,眼镜就是拿这钱买的。剩下的就交学费。
红梅显得比我老道吧?我在高中的时候平时就是学习,她见的采访的人多,说
话比我强,办事能力也比我好。我胆儿小,见到生人不敢说话,害怕在一群人面前
说话,也不太会办事,懂得也不多。宿舍里,有的时候别人聊的我就不知道,不像
她们,知道得那么多,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其实我也考上了宏志班的,升高中报名填表的时候划错了杠,就没上成。我姑
姑有时候说我:“你那时候填好了的话,不也能上了吗?”我才不眼热她呢!老是
有活动,事儿那么多。不过,我这么说其实也是个借口,有时我也有点儿羡慕。她
们活动比我们多,认识的人也比我多,她的通讯录上的人就比我的多,有很多社会
上的人。有一回,她们班和别的几个学校搞活动,到家里亲手做饭什么的,那几个
人都是别的学校的,我就不认识别的学校的人。
上宏志班的好处是经济上稳定,可像我这样在普通中学清清静静的,有自己的
好处。我也不想跟她在一个班,分不清,再说在两个学校,还有竞争。还有,从我
内心不愿别人资助,好像很弱,但有时也不得不让人帮。我觉着亲友的资助感情上
近点儿,心里踏实点儿。社会上的,你不认识人家接受别人钱的话,有那种不劳而
获的感觉。自己不去劳动,别人就给你钱,总觉得不自在。社会上比我们还苦的人
多着呢,比如那些山区的,比我们更惨。我们过得去就行了。本来社会上的资金就
挺紧的,如果那些有钱人花钱不那么浪费,一桌菜上万,如果他们把钱用在该用的
地方,出点钱给那些孩子多好。
上高中以前,我们俩没啥不同,她成绩比我好点,别的都差不多。不过现在,
我觉得我们将来一定不同的。我也说不清会怎么不同。高中以前不这么想,大家上
了不同的中学。以后,我就觉得肯定就不一样了。
我们不是粘在一起的那种,我们不太亲,也从来不在一起谈将来的事,我也没
具体想过以后会怎样,走一步算一步了。反正将来得让姑姑过上好日子。不过,我
从来没说过将来要赚多少多少钱这样的话,开玩笑也没说过。钱对我来说太是个事
儿,一次也没松驰地花过,也从不曾轻松地拿它开玩笑。
在我和红双聊天的当儿,红梅出去办事,后来才知道是去帮老师填新生的卡片。
记者问:“是不是你的字写得好看?”
红梅
不是,是有报酬的,算是勤工俭学。等到了期末还会有长期的活儿,在图书馆
帮忙。上个学期我想在外面找小时工做,那个中介公司非要让交120块钱,说是管理
费100元,报名费20。可活儿就做了两次,发传单,总共才得了70块钱。我这几天又
去找,几次都关着门,说不定他们就是骗人的。
你看我还是不大会办事,我也不怎么会说话。
妹妹说你在宏志班三年挺受锻炼的?
确实是敢说一点儿了,说话能力比以前好了点儿。第一次见记者的时候我胆子
可小了。是在军训的时候,开车回去时记者走过来问,我很紧张,还往高老师(我
们的班主任)身后钻,后来慢慢地就没事了。反正他们问得都差不多。比如家里什
么情况啊,上宏志班什么感觉啊,当时怎么想啊。
有一次我记得最清楚了,他们拿的是那种裹着一层毛毛的话筒,让我坐在台阶
上,后面是我们教学楼的背景,他问:“要是有一个人比你还困难,你会不会把上
宏志班的机会让给他呀?”当时我的回答是否定的,事后我还挺后悔的呢。说“让”
的话就好了。
可是那会儿我觉得我太需要这个机会了。
我一开始听说有这么个班的时候,想怎么可能呢?我就那么想的,太意外了。
初中那会儿,我一想高中,就觉得肯定费用特别多,家里太困难,就上个技校、中
专什么的好了,早早出来工作,大姑就可以放松一下。没想到忽然有一个宏志班,
一开始还以为是瞎传呢,报名过了好几天才去的。
要是没有宏志班,我也到不了现在这一步。我庆幸有这机会。
不过,若是让我重新选择,我想我会选择其他的道路,会在其他方面培养兴趣,
不只是一味地学习。我在其他方面太差了。比如打球啦,我什么球都不行,课外活
动我也没什么擅长的,口头表达能力也不行。
宏志班的要求特别严,行为规范很紧。我们自己都有个向上的目标,自己学完
了必须作贡献。就像老师老说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因为社会上别人给你
这么多,你不能拿了就完了,得放出去。要在普通高中,自己学完了就完了,是为
自己学的。可我们潜意识里有这种提醒,因为社会上给我们的太多了。
社会的人情真是个大人情,让你压力更大。亲友的帮助比较直接,亲戚的什么
时候都能还,可社会上的,你也还不了,你就得提醒自己,你得为他们做出点什么。
就算现在我离开宏志班了,也是这样,脑子里有这么一个弦,现在也有。
我们那时候得到的捐助真多,捐什么的都有。校服、运动服,运动服是友谊商
店捐的,还有一个半大衣,是万惠双安商场给的,还有一个特别大的棉大衣,后来
我们又捐给水灾灾区了。
我们那时候活动也特别多。记者采访,出去做报告。那些采访都形式化了,本
来正上课呢,说你们都到语音室去,然后大家就去戴上耳塞,做一下,让他们拍拍,
再回来上课。有时候到楼下跳集体舞。有时候高老师说:“有个活动拖不了,我们
下去帮他们点儿。”我们就下去。经常是高老师利用她的课,课下再给我们补。
也有同学烦过,但大家都能理解。企业来捐助,他们有的也是想宣传品牌,扩
大影响,最终的收益是我们,所以我们也能理解,就不烦了。像高老师说过的,这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老师说多宣传我们,对其他人是激励,特别是对其他生活
优越但不好好学习的人,让他们了解我们,让他们有志向,这对他们有帮助。我们
出去做报告,虽然每次讲得都差不多,但听的人是第一次听啊。
我们就是比别人压力大些,个人时间少一些。
我们的班训是“特别有礼貌,特别守纪律,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特别有
志气,特别有作为”。老师督促得我们可紧了。弄点小事,就说我们,说宏志班的
学生平时都得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你们宏志班也乱倒剩菜,其他人会怎么想?总
之是“不能忘本”。当时大家也想,就这点事儿我们注意就是了,老说什么呀?可
是前两天,见高老师在电视里教训下一届的,好像是有同学嫌饭菜不够吃,宏志班
不想搞特殊,多要,高老师就让大家批发了真空包装的大头菜,菜不够的时候就吃
点榨菜,但有的大头菜没吃掉,长毛了,她批评大家不爱惜。听着她教训很熟悉,
也很亲切,再回过头看,挺好。
要是没有宏志班,可能就是另一种人生。
见到红梅姐妹之前,我采访红梅的班主任高老师,红梅谈到对事对物的看法,
时不时就有高老师的“语录”出来,例如“贫穷不是耻辱,你不要比现在,你去跟
人家比将来”。记得这位老师种种教育方式之一是开专题班会,让每个人写自己的
故事,把贫穷坦露在大家面前,你穷我穷大家穷。所以在采访中,谈到家里的窘况,
宏志班出身的红梅比妹妹要“大方”得多,习惯得多。我得知她们的情况,也是来
自于某一期《实话实说》节目中,作为嘉宾的高老师举了两姐妹的例子对场上另外
两特困生姐妹励志。
采访结束我请她们去学校附近的餐馆吃饭,路上碰见红梅同班的一个女生,那
女生一眼望去就是那种精神上生活上都优裕从容的孩子,像她们这个年龄大多数衣
食无忧的孩子一样身心都轻快饱满。相比之下,我身边的红梅红双姐妹,虽然我知
道她们身体还算结实健康,但她们没有少年人的光华和水分。
没吃完的菜我们打包带走,红双不厌其烦地把鸡丁一块一块拨拉出来,在我习
惯性地不当回事地说着“算了算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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